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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文远被热情的高个子青年送进了一众同龄人当中,和这帮姓周的男孩女孩大眼瞪小眼起来。
这段时间经历了太多的事,对施文远来说,那些和伙伴们没心没肺玩耍的日子似乎已经成了上辈子,他有点不适应地挪了挪屁股,左看右看,旁边是同样睁大了眼睛观察他的同龄人,周围还跑着几个光屁股的小娃娃,一见那高个子青年两手空空,转身要走,便不由分说地拥了上去,一迭声向他索要新鲜的鸟蛋吃。
这个周氏宗族此刻正寄居在芦苇荡外的一个破庙内,庙不大,只有老人和家当能捞到片瓦遮身,其余人都在外头幕天席地地干活,男人钻进芦苇荡里扫荡吃食,妇人则热火朝天地架起了锅,一桶桶地豪爽地往里倒水,再精打细算地抓了掺着糠皮的米进去,孩子们捡了一切能烧起来的东西往锅底下塞。
其中一些娃娃年纪太小,耐不住饿,偷偷摸摸地把手伸进米袋子里,被妇人们抓了个现行,扒了裤子就揍,且这般怀抱侥幸之心的小孩还不在少数,于是庙外就此起彼伏地回荡起他们的哇哇大哭声。
施文远新奇地看着这一切,也许是离群索居久了,他置身其中,竟然荒谬地生出了一种“重回人间”的感觉。
认真算起来,他见过流民没有上千也有几百,里面绝大多数都是身强体健的青壮年,哪怕长久的饥饿和颠沛流离将他们变得精神萎靡,在乞讨时畏畏缩缩地佝偻起脊背,但看那修长的手脚和厚实的身板,就知道他们在洪水来临前定是家中说一不二的顶梁柱。
不过除去这些好命的青壮,体力差了一截的老弱妇孺就没有那么走运了,他们一部分被淹没在了汹涌的洪水里,一部分倒在兵荒马乱的逃难之中,一部分单纯是被饿死的……那一路上连草根树皮都被扒了个干净,还没出现“人相食”的现象,已是流民格外有底线的表现了。
可看眼前这周氏宗族,虽然锅里的粥水稀得能照见人影,糠皮也依稀可见,但这确确实实是一碗粥啊!而且老人小孩都分到了一碗!那些悠游水中的青鱼也捕了好些,串成一串烤得腥气扑鼻。庙里停放着一架又一架牛车,上面满满当当地堆着锅碗瓢盆等物,将主人千里迢迢抱来的鸡鸭牛猪圈养在中间。
家当之琐碎庞大,就跟他们不是在逃难,只是平平常常地出个远门,归期未定,于是这些恋旧的农人拖家带口,连一只母鸡、一只看门护院的老黄狗也不肯丢下。
施文远和伙伴们捡了柴,喂了鸡,日暮黄昏时同样分得了一碗添了腌菜的粥吃。
虽说晏灵修才是出手救人的那个,但他看起来实在太不好亲近了,那三个青年的亲友轮番过去感激涕零了一番,见他什么都不要,回头就把这一腔谢意全都倾倒给了施文远。具体就表现在吃饭时,除去一碗稠粥,这三家还拼凑了一番存粮,特地跑来给他塞了一张饼。
施文远低头闻了闻,惊讶地发现这饼用的全是精细的白面不说,一点杂粮不沾,两面还各摊了一个油汪汪的蛋,细细一闻,透着股淡淡的、葱花的香气。
眼下人人都吃不饱,这一张饼立刻就显得弥足珍贵起来,施文远馋得不行,但他不久前才啃过干粮,饱饱地喝了一大碗鸭蛋汤,还不是很饿,因此尚且能忍得住,不过他新结识的朋友们就没那么好的定力了,魂魄好似都被勾了去,口水泛滥成灾地从紧抿的嘴角流了出来。
施文远一看到他们可怜巴巴的眼神,就想到当初被管家棍棒驱赶开的流民,情绪不免有点低落,闷声不吭地把饼撕开分给他们,一个人抱着碗蹭到晏灵修边上去了。
晏灵修作为恩公,被整个周氏宗族奉为座上宾,现在正和几位白发苍苍的耆老待在一起,孟云君作陪在侧,不过这对久别重逢的师兄弟似乎无旧可叙,只是相对无言地围坐着火堆,听一旁的老爷子们发愁这漫长的雨季究竟何时才能结束。
施文远闷闷不乐地喝着粥,顺带着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些老人家忧心的哀叹,就在他埋首于汤碗,想把粘在最底下的几粒米舔进嘴里时,有“人”幽幽地在他耳边说道:“你很怕我吗?”
这声音是如此熟悉,熟悉到施文远一个激灵,险些把汤碗卡在了脸上。他顾不得收拾自己,先慌里慌张地往后躲去,然而只是一伸手,就猝不及防地探进了一个冰凉的东西里,登时将他三魂惊掉了六魄!
“阿白,你把他吓坏了。”一个男声不赞同地责备道。
晏灵修一把揪住施文远的领子,将他提到火堆边,那令他胆战心惊的两个“人”终于显出了身形,一个不出所料,是白天在芦苇荡里就故意吓唬过他的女鬼,施文远曾听别人唤她“阿白”,另一个男鬼却不认识,十五六岁上下,生了一张忧郁苍白的面容,刚为施文远仗义执言了一句,就怯生生缩起了脖子,那忍气吞声的表情,仿佛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快来欺负我”几个大字。
少女阿白现在就在肆无忌惮地欺负他,掐腰嚷嚷道:“要你管!”
“老实些,莫要无礼。”老人们板起了脸。
阿白撇撇嘴,不太高兴地冲施文远和男鬼翻了个白眼,身体一晃,又不见了。
“别管她,她出去玩,一会就回来了。”孟云君温和地说,用木棍在火堆里刨了刨,一截山药香喷喷的山药就滚了出来,被孟云君拂去灰尘,一分为二,一半递给了施文远,一半递给了晏灵修。
施文远尝了一口,口感绵软,回味甘甜,不由地冲孟云君连连点头。
晏灵修迟疑了一下就接了,姿态十分自然得体,但看动作是想直接收进袖子里的——施文远打赌,这段山药被收起来后,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塞给他,也可能送给某个疯跑的小娃娃,或者某个口齿不清的老人,唯独不会被晏灵修留下来自己吃。
之前同行时就是如此,随身携带的干粮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里,晏灵修只用“餐风饮露”就行了,偶尔才啃一口干粮续命,给出的理由是他已经辟谷了,因此不重口腹之欲。
……不仅是口腹之欲,施文远就从来没在他身上看到正常人的喜怒哀乐过,也没看出来他对什么东西有着鲜明的好恶,整个人古井无波,心如止水,简直超脱得快要得道飞升了。
施文远自认是一个凡夫俗子,不理解晏灵修为何要这般苛刻地要求自己——这世上好滋味的美食何其多,不依次品尝一遍,岂不是白活一趟吗?
晏灵修这回显然又想故技重施,但孟云君一直不错眼地盯着他看,他缩回袖子的手就不得不顿住了。他回看孟云君,用目光无声地较了会儿劲,最终还是认输了,垂下眼睛不紧不慢地剥起了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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