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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卫锦程怀揣着书信,穿过城外的森森荒林,自马车上向外头张望,心里暗骂、怎的就约定了这样一个偏僻之所。可想到要与安王商谈的事情,他又想,这样一个隐蔽之处也好。私藏甲胄这般的谋逆大罪,怎么想也不能在花巷酒楼里商谈,至于安王府——他这个卫家人若敢登安王的门,只怕他那假仁假义的好二弟头一个要拿了他去。思及此,不由心头火起。分明是一个父亲。一个是自小就被当做将星转世的二弟,一个是金尊玉贵的皇后三妹,他这个兄长,却只能仰仗他们鼻息过活。连一个差事要卑躬屈膝地去求,就连他二弟那十几岁的独子卫瓒,都要比他风光尊贵。叫他怎能咽的下这口气。是以当安王递来橄榄枝时,他只惊愕了一瞬,便迅速下了决断。那位以出尘离世、一心修道著称的安王,竟能与甲胄失窃之事搭上干系,他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如今嘉佑帝无子,又无储君在朝,这皇位迟早要换人来做。与其等着过继于不知哪家的皇嗣,不如直接就上得安王这条船,来日他定是要比他那二弟三妹皆笑得长久。到那时候……他转了转手中的扳指。他竟已畅想起自己一雪前耻的模样了。马车夫响亮地喊了一声:“老爷,咱们——”他教人打断了妄想,随手一鞭抽了过去:“闭嘴,谁准你扬声。”那马车夫吃了鞭子,便一缩头,噤了声。马车下只有一座荒宅,风过林响,在他眼里却黄金屋似的亲切。他将衣摆掸了又掸,才上前小心翼翼地叩门。便如信纸那般,前三后四,往复三次,道:“主人可在?”那宅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心头便是一喜,心道果然如信中所说,他算是走了大运了。那开门的是个面目普通的男人,负手而立,瞧见他便冷声道:“你是何人?”卫锦程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如信上一般道:“下官是应安王之邀前来,还请先生带路则个。”那人听闻“安王”二字,便瞬间变了脸色,蓦地道:“你说什么?”卫锦程一瞬间有些恐惧。但思来想去,却想安王没有害他的道理,若非安王相告,他怎会知道这藏甲之地,诱他前来又杀了他,岂不是更惹来事端?再者,他姓卫,安王只要不是个傻子,就该知道他与靖安侯府关系甚密,这可是送到手的好处,谁会不要?如此一想,他便挺直了胸脯道:“下官卫锦程,应安王之邀前来,事关甲胄失窃一案,烦请先生带路则个。”他本就有些圆润,这般一挺胸脯,肚皮便凸了出来。那人定定瞧了他片刻,仿佛在打量他这大腹能流出几斤油来,却蓦地笑一声,说:“原来如此,先生请进。”那笑声阴恻恻的,教人心里头直打鼓。他自仰头要往门里头走,却因激动过了头,脚下一绊,却听“刺啦——”裂帛之声,手臂上传来了剧烈的疼痛。他还未站稳,只将将一瞧,便大惊失色。那男人袖口竟是没有左手,只有一把雪亮的刃,划破了他的手臂。如今又高高扬起,刺向他的胸口,用瞧猪猡似的眼神冷冷瞧着他。他便心头一凉,脚下一软,竟在台阶上滚了三四滚,哆哆嗦嗦捂着伤口,高声疾呼:“杀人——杀人啦——”荒郊野岭。只有他的声音绕树盘旋。那男人身后却有十几个黑衣人,就这样自废宅扑将出来,个个儿手中刀刃雪亮,屠夫似的目光恶狠狠盯着他。他听见那男人冷声道:“他说出了主人的名字,留不得。”他倒退两步,大惊失色。却是反应极快,冲着马车冲了过去他的车夫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被他一把扯了下来,卫锦程一个翻身便上了马,狠狠一拉缰绳:“驾——”便是又恨又急之时,却忽得生出几分急智,想起身后的树林来。树林!好在还有一个树林。夜深人静,只要进了林子躲一宿,这些人也不好寻他。待他逃出去,再图后事。生死关头,他恶狠狠抽了那马一鞭子,又是大喝一声:“驾——”待他逃出去……待他逃过这一劫,他定要——却忽得有箭矢自林中飞啸而来。一前一后两声,那一瞬间,他恍惚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紧接着,是剧痛袭来。两支利箭又深又狠,却是正正好好穿膝而过。马匹受惊长嘶。他仿佛一个沉重的面口袋。“噗通”一声,自马上坠下。+++一箭亡母之恨。一箭破家之仇。卫瓒孤身一人,在树上射过这两箭,便眼睁睁瞧着那几个黑衣人一拥而上,将卫锦程臃肿的身体淹没。依稀有哀嚎声响起,他在林中一瞬不瞬地瞧着,无喜无悲。阴云闭月。一片漆黑中,他翘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近乎微笑的表情。或许他也怪不得卫锦程的蠢。
就连这案子与安王的关系,也是待安王登上了皇位,众人才想通了的。安王行事向来周密谨慎,所有与他相关的秘密,一经拆穿,无论如何花言巧语,死士皆会如蝗虫般扑上来。若非有这般心狠,前世怎能窃得了大位。只是卫锦程哪怕有一丝一毫的畏惧,也该想到,谋逆之罪一旦事发,连侯府都要跟着倾覆。他却偏偏就这样应邀了。意料之中。他听见那男子沙哑的声音道:“林子里有人。”“此事不可有活口,去追。”他倒也不欲隐藏,直接跳下了树去,反身便走。却见几个黑衣人影扑将过来。藤甲坚韧、刀枪嗡鸣,透着粼粼寒光,如天罗地网一般兜头罩来。他却轻飘飘几个错身闪了过去,转眼枪尖似闪电迅猛,忽听天空“轰隆隆”闷雷滚滚,震得四方寂静。只听“噗”一声。这一枪穿透两个人的身躯。探出一个血红的尖,叫这些看惯了血腥的死士也惊了一惊。卫瓒这时竟有几分走神,心想京中那些恶鬼传闻现在可并不算冤了他。他学的是卫家枪,曾是保家卫国的枪。可如今只怕他父亲卫韬云亲自来了,也认不出这枪法来。是杀人断命的枪,是恶鬼索魂的枪。他回手一抽,便见血花喷溅。他本就蒙着半张脸,鲜血又为他绘了半张鬼面。越发不似活人。又是一声雷声闷响。远远有火光闪烁,马蹄声响,似是有官兵发号施令:“查,给我彻查——若甲胄真藏在此处,漏掉了一个甲片儿你我都担当不起——”却见那无手男人冷冰冰盯着他质问:“阁下是何人?”他在黑暗中笑了笑,没出声。那男人冷冷看了他一眼,发号施令道:“撤。”死士便迅速退去,四散而逃,连地上的尸首都抬了去。他远远望了一眼那火光,也迅速隐没在了夜色中。只余下春雷阵阵。与紧接着而来的,第一场春雨。+回到万安寺时已是四更。雨声缠绵,冲去了他留下的血痕足迹,他路上又换了一双新靴,踏进庙里时,没留下丁点痕迹。寺里守夜的沙弥已困得睡去,唯有左右金刚怒目,看他既恨又愤。穿过这一间,是金身佛陀、彩绘菩萨,个个慈悲,尊尊端庄,烛光灿灿、金碧辉煌。他孤身一人、浑浑噩噩,提着血染过的枪,一步一步自这些死胎泥像侧行过。无尽遥远处有一声一声的木鱼声响,似乎有僧人喃喃念着细不可闻的往生咒。渐渐如鬼魂般窃窃私语、如春雷般声声震耳。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一遍复一遍。一遍复一遍。细细密密,钻进他的耳朵眼儿,钻进他的心尖儿,钻进那走马灯一般昏黄暗淡的往事里。鬼使神差一般,他最终却立在了沈鸢的门前。夜雨绵绵,只有这静室的门窗亮着。那小病秧子又在熬夜温书,少年纤瘦的身影,被烛光投在纸窗。他背倚在门板上,仿佛被那烛光烧得滚烫。屋里的人仿佛听见了动静,响起了阵阵的脚步声。那小病秧子提着灯走到门前,轻声问:“谁?”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来,只有一呼一吸的声音,在雨中消弭。这淅淅沥沥的雨,润了他干涸的唇,濡湿了他枪尖上干涸的血迹,也为他的黑衣染上了挥之不去的红。沈鸢又问了一次:“谁在外面?”他仍是没说话。木鱼声。咒声。雨声。他想从这温暖的门前离开。屋里人沉默了一会儿,却半晌吐出两个字来:“卫瓒。”“是你吗?”’一刹那,万籁俱寂。再无声响。“别开门。”他倚着门,仰面捂住自己的眼睛。血红模糊了眼前的色彩。他却放柔了自己沙哑的声音,轻声说:“……沈鸢,别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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