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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操之进城那日,柳絮与另一个谢府婢女结伴去清溪门观看了,真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想挤近点看都好费力,归来后柳絮对谢道韫说起,谢道韫含笑道:“乌衣巷距清溪门不远,那喧闹声在这边都能听到——嗯,那陈郎君容貌变化大不大?”柳絮道:“变化不大,稍微消瘦了一些,依然那么俊美,应该说比以前更俊美了,身量高了不少,约有七尺四寸,比遏郎君还高一些,遏郎君是七尺三寸吧。”谢道韫点点头,心道:“七尺四寸,那可比我高很多了,我是七尺一寸,三年前我就是七尺一寸,一直没长,也再长不了啦。”这样一想,不免有些惆怅,好像因为高矮有别,陈操之就离她很远似的。柳絮心知道韫娘子虽然表面淡然,其实是很想知道陈郎君的事的,当下仔细描绘陈操之入城的情景,说有女子散花赠香囊、又有宵小之徒嫉妒江左卫玠陈操之俊美,想丢鸡子让陈操之难堪,却反被人丢鸡子……“娘子——娘子——”谢道韫“啊”的一声回过神来,指间拈着的一枚棋子掉落楸枰上。“何事?”“清谈即将开始,请娘子去正厅屏风后就座吧。”谢道韫“嗯”了一声,一边收棋子回奁,一边问:“来了些什么人?”小婢禀道:“琅邪诸葛曾公子、陈郡袁通公子、吴郡顾恺之公子——”谢道韫听到“顾恺之”三字,心里就是一跳,隐隐期待,就听得那小婢继续说道:“——南阳范宁公子、东安寺的僧人支法寒,还有一个就是前日入城万人空巷争看的钱唐陈操之公子。”白马非马这乌衣巷陈操之肯定会来的,但谢道韫没想到陈操之这么快就会来,而且是来参加今夜的清谈雅集。谢道韫心“怦怦”乱跳,心想:“子重不会不知道谢府的清谈雅集是为我择婿而设的吧,那他来干什么,他想与我辩难,折服我?”一念及此,谢道韫脸就红得发烫,但她毕竟不是那种容易自我陶醉的女子,随即想到陈操之极有可能是诸葛曾或者袁通请来助谈的,这样一想,心里又难免有些羞恼,暗道:“我谢道韫不肯嫁,你陈操之来也没有用,子重,你就真以为你的玄辩清谈一定能胜过我?未必吧。”那前来禀报的小婢见道韫娘子脸忽红忽白,神色也是又喜又恼,不敢多言,赶紧去找柳絮,柳絮是道韫娘子的贴身侍婢。等到柳絮赶来,谢道韫已经准备停当,便一起经由听雨长廊去正厅,听雨长廊是一条“之”字形的长廊,连接数座庭院,长廊由竹节覆顶,下雨时声音清晰,小雨时好比跳珠溅玉,清脆可喜,大雨时则如山间瀑布飞流喧腾,急管繁弦,满耳都是雨声,另有一种喧嚣中的静。但今夜谢道韫却无漫步廊下听雨的兴致,行步匆匆,手里还握着一卷《明圣湖论玄集》。谢道韫带着侍婢柳絮从后门进入正厅侧室,帘幕低垂,与正厅相隔,听到四叔父谢万石与人絮絮而语,四叔父兵败寿春被贬为庶人,去年虽经桓温举荐复擢为散骑常侍,散骑常侍为皇帝的顾问,乃清贵显职,但四叔父已无心理政,基本上退出了朝廷权力中枢,心高气傲的四叔父从此消沉,醉心于玄言清谈,还曾想服五石散解忧,被她劝住——谢道韫倾听了一会,没有听到陈操之说话声,便轻声道:“柳絮,你去禀知我四叔父,就说我已经来了。”柳絮搴帘出去,就在这帘幕掀开落下的瞬间,谢道韫看到一个漆冠葛衫、挺然端坐的身影,唇边的笑意一如往日——那柳絮刚一出去,又飞快地踅回来,眼睛睁得老大,急急地对谢道韫道:“娘子,那个陈郎君在这里,就是钱唐陈操之陈郎君。”谢道韫神色不动道:“我知道了,你慌里慌张成何体统,快去禀报四叔父。”柳絮诧异地看了谢道韫一眼,又出去了,来到谢万石面前施礼道:“四郎主,道韫娘子已经来了。”身披鹤氅、手执铁如意的谢万朝侧室帘幕一望,然后环视厅中诸人,说道:“那么就先听诸葛贤侄与袁贤侄之间的辩难了,你们两位的助谈分别是谁?”袁通道:“谢常侍,晚辈请的是便是支公的高徒支法寒。”诸葛曾道:“晚辈请的是南阳范武子。”支法寒与范宁方才都已向谢万见过礼,这时都是躬身致意。谢万问顾恺之道:“顾家郎君呢?”顾恺之忙道:“晚辈与陈子重是来聆听诸位俊彦高论的,并不参与辩难。”隔帘的谢道韫听到这句话,心里微微一空,感着淡淡的惆怅。正厅中的围屏已布好,谢万之子谢韶进来对谢道韫道:“元姊,围屏已设好,你坐于屏后听他们辩难吧。”谢道韫名韬元,字道韫,以是谢韶以“元姊”相称呼。谢道韫便出了侧室,一架六幅折叠式屏风将大厅隔出一个独立空间,一朵一案一蒲团,谢道韫在蒲团上跪坐着,有侍女斟上清茶。陈操之眼望围屏,那围屏上的画似乎是谢道韫所绘,有剡溪戴安道的画风,画的是会稽东山图,围屏后有灯光,那映在画屏上的清瘦的倩影就是英台兄吧,隐约可辨是女子髻钗,不复纶巾襦衫装束。这时,袁通与支法寒一方,诸葛曾与范宁一方的辩难开始,双方各出一题,袁通先出题,出的是支法寒研究甚深的“白马非马论”。“白马非马”是战国时赵国平原君的门客公孙龙的有趣的论题,公孙龙是刑名家的代表人物,所谓刑名家,就是以正名辩义、善于语言分析的辩者,而且往往是诡辩者,“白马非马”就是一个著名的诡辩逻辑——当时赵国一带马瘟,大批战马死亡,为了严防这种瘟疫传入秦国,秦就在函谷关口贴出告示:“凡赵国的马不能入关。”这日,公孙龙骑着白马来到函谷关前,关吏说:“你人可入关,但马不能入关。”公孙龙辩到:“白马非马,怎么不可以过关?”关吏说:“白马是马”。公孙龙讲:“我公孙龙是龙吗?”关吏愣了愣,但仍坚持说:“不管是白马黑马,只要是赵国的马,都不能入关。”公孙龙乃雄辩名士,这时自然要显示辩才,说道:“‘马’是指名称而言,‘白’是指颜色而言,名称和颜色不是一个概念,譬如说要马,给黄马、黑马者可以,但是如果要白马,给黑马、给黄马就不可以,这证明,‘白马’和‘马’不是一回事,所以说白马非马。”关吏越听越糊涂,被公孙龙这一通高谈阔论搅得晕头转向,如坠云里雾中,不知该如何对答,无奈只好让公孙龙和白马都过关去了——支法寒好辩,熟读《战国策》,对张仪、苏秦、公孙龙、惠施的学说用功颇勤,这回以“白马非马”来辩难可谓是有备而来,而且昨夜在袁府与袁通长谈过,袁通对“白马非法论”相关问难也了如指掌,这时侃侃道来,雄辩滔滔,反观诸葛曾,哪里有半点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潇洒,瞠目结舌,只等其助谈范宁范武子为他解围——这场辩难其实是支法寒与范武子之间的辩难,两个主辩是傀儡。范武子今年二十四岁,蓄有胡须,身量中等,容貌俊雅,但表情严肃,眉头总是微微蹙着,听袁通滔滔不绝地说了好一会,说得口干舌燥,住口饮茶,乃问:“子才兄对于‘白马非马’还有未尽之言否?”袁通看了支法寒一眼,答道:“暂时没有了,且看永民兄与武子兄如何反驳。”范武子又问:“助谈法寒师兄有论乎?”支法道:“暂无,待范檀越有论,小僧自有言相应。”范武子正襟危坐道:“白马非马,诡论也,白马是马之一种,但马并非都是白马,公孙龙混淆二名,舍同求异,智者一目了然,若依公孙龙论,那么道人则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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