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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夫人此言不矫饰、懂变易,是极有见地的,谢道韫笑道:“若那五兵尚书陆始有三叔母的识见,陈子重就不至于登陆氏之门还要请我四叔父和郗参军相助了。”谢夫人道:“我只是相信阿遏和你的眼光,尤其是你,你是我谢氏的才女,谢家芝兰玉树,阿遏是玉树、你是芝兰,你已经把门阀子弟视之蔑如了,唯独赏识陈操之,叔母相信你不会看错,陈操之终非池中物,当今之世并不安乐太平,陈操之更有脱颖而出的机会——元子,你说我说得可对?”谢道韫道:“三叔母女中英杰,连三叔父都敬佩有加,自然说得对,只是我赏识陈操之并不一定就是喜欢他——”“你呀就是嘴硬!”谢夫人刘澹笑着摇头:“元子,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虽然心思深邃,不过我好歹也能猜个六、七分,你是因为陆氏女郎在先是吧,在先怕什么,又没成亲,不可以争取吗?生年不满百,喜欢就要争,莫后悔终生,争赢陆氏女郎没人敢笑话你,陆氏门妖道隆和元年二月十六,大司马桓温之子桓济桓仲道与会稽王司马昱之女新安郡主司马道福举行婚礼,桓温是门阀掌权者,司马昱是皇族执政者,两家联姻关系微妙,前一日司马昱还在朝堂上支持散骑常侍蒹著作郎孙绰反对桓温迁都之议,今日笑容满面周旋于贺客之间,与作为男方长辈参加婚礼的桓温四弟桓秘谈笑风生。桓秘,字穆子,少有才气,不伦于俗,但不知为何,一向与长兄桓温不睦,或许桓温是为了磨砺桓秘,长期抑而不用,直到桓秘三十岁时才出任宣城内史兼辅国将军,梁州刺史司马勋据蜀而叛,桓秘讨伐司马勋立下军功,擢升散骑常侍,旋任中领军——这中领军乃是三品高官,统领宫禁内外卫兵,位在五兵尚书之上,门阀执政,这中领军是必争之位,永嘉南渡近五十年来,担任过中领军这一要职的只有六个人,这六人当中有三人出自琅琊王氏、两人出自颖川庾氏,还有就是现任中领军的龙亢桓氏的桓秘,可以说哪个家族子弟担任中领军,那么这个家族就是当政的门阀。陈操之与从兄陈尚上午辰时就来到司徒府,司徒府江左名流显贵云集,既有“盛德绝伦郗嘉宾”,又有“江东独步王文度”,王文度便是王坦之,扬州刺史王述之子,乃太原王氏的杰出子弟,弱冠与郗超齐名,现任司徒府从事中郎,陈操之以前虽未见过王坦之,却对王述、王坦之父子印象深刻,《世说新语》里对王述、王坦之父子有精彩的记载,王述性急,吃鸡蛋时用筷子戳,没戳中,就大怒,把鸡蛋朝地上一丢,鸡蛋滚来滚去,王述瞧着生气,就用脚踩,鸡蛋圆溜溜滚动不好踩,王述更怒了,拾起鸡子猛咬,然后吐掉——前世陈操之看到这则“忿狷”,狂笑不止,但这个王述并非乱发脾气的人,其性情率真,直言不讳,当初王导位高权重,朝堂议事时,总是听到一片赞扬称颂之声,王述却道:“人非尧舜,何得每事尽善!”与众阿附之声大悖,王导闻王述之言,谦逊而谢之;桓温权倾朝野,只有王述敢犯颜直语,桓温亦敬畏之——王述耿直,王坦之持重,有一则故事可论王述、王坦之父子二人高下,王述升尚书令,事行便拜,王坦之说理应谦让,王述问:“你认为我才不堪此任?”王坦之说:“哪里会不堪,但谦让是美德,恐不可缺。”王述慨然道:“既然我足堪此任,何为虚言谦让?”又给儿子王坦之下定论说:“人言汝胜过,定不如我。”因桓温议迁都之事,王述被司马昱从扬州紧急召回建康,所以王述也来参加了这次盛大的婚礼,与德高望重的尚书仆射王彪之一起作为婚礼的赞者。郗超领着陈操之先拜会王坦之,王坦之应桓温之辟,将入西府为长史,这真是很有趣的现象,似乎门阀子弟不入桓温军府历练一番就不具备做州郡长吏的资格,桓温也很喜欢招揽那些名门高士入他军府,至于能不能为他所用,却在其次,如谢安、王坦之,后来都是桓温在朝中的主要对手——王坦之为人端谨,敦儒教,好刑名之学,著有《废庄论》,建康名流敬服支道林,王坦之独非议之,认为林公诡辩,支道林辩才是远胜王坦之的,反击说:“戴油腻冠,穿布单衣,挟《左传》跟在郑康成车后,问是何物尘垢囊?”这是讥讽王坦之学儒而无创见。陈操之对王坦之的深刻印象不在于他敢于鄙弃玄学清谈,而是源于另一则故事——王述敢恨亦敢爱,三十得子,儿子王坦之又聪慧过人,王述甚是宠爱,常抱坦之于膝上,王坦之长大成人都入朝为官了,王述还常常抱王坦之于膝上说话,有一次王坦之回来坐在父亲膝上说桓温想与他们太原王氏联姻,让其儿子桓歆娶王坦之的女儿,王述一听就怒了,把坐于膝上的王坦之一把推到地上摔一跤,还大骂痴儿,坚决不允——现在陈操之亲眼见到这个年过三十还要坐在老父膝上的王坦之,若不是陈操之修养好、稳得住,真要笑出声来。王坦之寡言少语,见到陈操之,含笑道:“江左卫玠,名不虚传。”即引陈操之去见其父王述。王述看着风姿卓秀的陈操之,淡淡道:“看来陈公子是不能做我扬州文学掾了,可惜!”郗超笑道:“做个寻章摘句的文学掾岂不辜负了子重之才。”王述说了四个字:“拭目以待。”陈操之也未多言,他知道王述对他有了芥蒂,不过既然王述之子王坦之也要入西府,那他陈操之效力于桓温又有何不可,相对于建康中的门阀显贵,还是桓温更能不拘一格擢拔人才!经郗超引见,陈操之又分别拜会了尚书仆射王彪之和中领军桓秘,虽只寥寒暄数语,但言词清朗,气质温雅,王彪之与桓秘都对陈操之观感颇佳,无论哪个时代,俊美的外表、优雅的气质、清朗的语言都是交际的利器,更何况东晋这个最重容止风仪的时代!当然,陈操之也看到了左民尚书陆纳,陆纳是与全礼全常侍一道进来的,身边还有一个年近五十、方面大耳、神色肃毅的老者,容貌与陆纳有四分相似,想必便是陆纳之兄五兵尚书陆始了。陈操之恭立一旁,长揖到地,朗声道:“见过陆使君、全常侍。”陆纳没想到在这里会遇上陈操之,尴尬之色一闪而逝,拱手还礼,未说什么。陆纳身边的老者正是陆始,陆始也未想到这便是陈操之,还问陆纳:“三弟,此谁家子弟,倒是俊朗不凡?”陆纳担心二兄脾气暴躁,当场发作,一时沉吟未答。全礼全常侍答道:“此子便是我钱唐之秀,有江左卫玠美称的陈操之陈子重。”陆始浓眉一抖,眼睛眯起,威煞显现,他倒没有想到陈操之还敢当面来见礼,只是今日乃会稽王嫁女,不好发作,“哼”了一声,大袖一拂,往大厅而去。全礼留步,与陈操之叙谈了几句,说道:“司徒府及吏部已准我致仕还乡,大约月底就会启程。”陈操之道:“《尚书》云‘大夫七十而致仕’,全常侍尚未过六十,实在是太可惜了,日后小子不能在京中聆听前辈教诲,心实怅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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