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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盏只好搁下笔,坐到主案上,吩咐提带席泠。席泠穿着件干干净净的墨绿素纱圆领袍,只戴了手镣,阳光穿透他臂上的纱,照得颜色浅了一层,恍如一泓绿波,手镣哗哗地响,好似他一寸一寸向岸上拍来。或许是为官多年的敏锐,彭道莲一眼看见他,电光火石间便醒悟,这桩小小的案子能呈递到皇上眼皮底下,绝不是虞家从中斡旋的缘故。是有人要让皇上认得这个人,或是要让这个人的姓名振荡整个朝野官场。他不由为这刹那的醒悟冷汗直流,忙抢在何盏前,指了指差役,“搬根凳子来席大人坐。”席泠倒是惊诧一瞬,便向他作了个揖,“多谢大人。”旋即拂衣落座,朝上对何盏笑了笑,“请何大人问吧。”何盏也对他笑笑,开口便是:“照元三十二年,席大人下令修筑上元县向西玉儿庄与钱林庄两处的堤堰,可否属实?”“属实。”“因何起意要在此处修筑堤堰?”席泠将两手握在膝上,不疾不徐地论述,“此处河道经由西北面汇入南京城,临河两岸共计上千良田,每逢春夏汛期,由此处潮起,必淹两岸田地,波及至上元县内多条河道。农户商户年年所遭损失,各户均为不下十两白银,若雨暴雨频发之年,高达二十两。在此处修筑堤堰,可减百姓之患,也可解应天府之忧。”何盏睐目看彭道莲,见他游笔不歇,安下心来,继续问道:“当时拢共出资七万两白银,由户科批放,据户科账目记载,该项银款是席大人向南直隶户部侍郎闻新舟索批而来,是否属实?”“不属实。”“那可是出自应天府银库?”“不是。”“那这七万两白银,因何得来?”何盏单刀直入,席泠的话也不多,连个坎也不打。彭道莲心惊半日,提着笔将二人望望,满头发着冷汗,向何盏提醒一声,“何大人……”不想何盏将手一抬,不做理会,又问了一遍:“这七万两白银,何处得来?”席泠稍稍垂下眼皮,复坦然地抬起来,“是从照元三十二年补收的火耗银两中贪墨而来。”何盏默了默,稍稍放软了声音,“不是经由户部应天府批准,抽调而来?”闻言,彭道莲暗里稍稍喘口气,摸了帕子搽了搽汗。谁知心还未放平,席泠却平声道:“不是,是犯官私自贪用。”彭道莲心一抖,抬眼看席泠。他坐在椅上,背立得直直的,哪里返照进来的一点光斑落在他的鬓下的腮角上,使他那刀锉的下颌线平缓许多,像是摧磨了一点年轻人的血气方刚,平添了些历经沧桑后对一切悲难苦痛的澹泊从容。这种从容,彭道莲简直太熟悉了,那是内阁阁员们老态而睿智的目光,是那年在北京驳斥四方苛政的林戴文脸上的笑,是当权者一种凌驾于众生险难之上的平和。因为平和,不陷个人情绪上的悲与喜,反而对世间痛苦善恶,有种近于冷漠的悲悯。千重变(三)罪案了结,宝印轻落,红彤彤千回百转的字纹仿佛崎岖坎坷的路,印刻在张张白纸黑墨上,就是一个人颜色混杂的人生。何盏与彭道莲在案牍上将卷细细核对一番,查无纰漏,便要封订上呈。装到席泠那份供词时,何盏又在灯下铺开,检阅了半日。谁也不能预料这些供状呈递到皇上与内阁跟前会是个什么结果,但那字字所诉的生民之苦,官员之艰,总算能浮现在那些掌权者眼前。或许他们会正视,或许只如这灯,半乜着眼晃一晃,就过去了,谁说得准?三更梆子一连再敲了两声,周围窸窣的虫动格外清晰,明月繁星,整个南京城都沉寂下来。彭道莲由上案踅出来,朝门外黑压压的天睃一眼,干瘪地笑两声,“更深夜长了,咱们也该归家安寝了。何大人,你熬得住,我不如你年轻,可熬不住了。呵,真是想不到何大人也是如此枵腹从公。”这个“也”字,巧妙地将他自家一并囊括在日以继夜的操劳中。何盏供状里抬首乜他一眼,懒怠与他计较这些名头上的事情,将手中供状悉心折进封皮内,呈递到他的案上,“一切卷案都封在这里,就交托给彭大人了,敢问大人何时启程?”彭道莲把那厚厚的封皮拿起来看看,复搁回去,剪着手一身松快,“不能再逗留了,皇上还等着我回去禀报呢。后日就动身。”何盏想想,来时未迎,走时还该送一送,便提议,“那何某明日在秦淮河摆酒,为大人送行。”彭道莲早已见识这班人的慢怠,也懒得再与他们周旋,“多谢何大人,不巧我明日要去向虞老侯爷辞行,恐怕得辜负大人盛情了。下回、下回何大人到北京,自然由我做东道,咱们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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