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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芝龙站在最后面的门边上,观察皇极门里的群臣群像,觉得有趣。皇帝陛下嘟着奶肉脸一声不吭,摄政王好像一直头痛,大臣们自己辩自己的,一个议题吵一会儿。大晏的大臣们也是真敢说,非常的直言不讳,意见永远不合。曾芝龙的官话有很大进步,但是架不住有些大臣说话有口音,他就听不懂了。何首辅大多数时候看靴子尖,内阁学士们有的伶牙俐齿有的说话结巴,常朝跟过节一样热闹。
曾芝龙却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大家都知道,这麽吵也就是吵而已,吵完了该怎样还是怎样,大晏的骨骼与轨迹,已经存在了三百年,想改变,是很难的。比如说摄政王跟何首辅暗潮汹涌地斗,摄政王还输了两轮。何首辅……曾芝龙接着认真地观察何首辅,毕竟自己是何首辅女婿宁一麟举荐上京的。何首辅属于画上的那种气质清隽的典型的读书人,看上去斯文儒雅,深不可测。据说官场上让人琢磨透了很危险。周烈是刘次辅举荐上京的,一进京就喊九边军饷连年亏欠,摄政王当时想查都不知道怎麽查。勉强用“外戚”陈驸马查参与“开中法”的晋商,消息走路晋商一闹,立刻也就停了。想调山西的官粮去陕西赈灾,也没成功。
啊呀,自己难道也是何首辅一系的吗?曾芝龙摸着下巴琢磨片刻,擡头看着侧坐在殿上摄政王英挺的轮廓,心里哈哈一笑:当然,不是咯!
曾芝龙心思绕着紫禁城转了许多圈,绕回来,议题又换成了西北白莲教的问题。白莲教壮大,不剿不行,怎麽剿?谁带兵谁运粮,一顿争执,总能争执出个统一意见,写在邸报上下达最高指示。
曾芝龙就笑了。他的笑声在吵架声中太突兀,大家转头看他,他状若无觉。“海妖”是个海盗,常年处于海上风暴中,真的是什麽风浪都见过。曾芝龙踩着风口浪尖泰然自若:“摄政王,你们就这样把作战计划吵出来,登出去吗?”
李奉恕前边一直忍着拔脚就走的暴怒心情,一听曾芝龙的笑声,不知怎麽也笑一声:“放肆。你有高见?”
曾芝龙一指自己:“我是个福建海防游击,可是每次西北战事我都能在邸报上看到运兵计划。福建军官能看到,西北本地的看不到?”
摄政王放下袖子里藏着的薄荷油,心平气和:“说你放肆,你倒大胆起来。大晏立朝以来,仗都是这麽打的,基本都是大胜,于邸报有何关系?”
曾芝龙环视一圈,微微一笑:“殿下,萨尔浒。”
朝堂彻底寂静。
萨尔浒之战,帝国最不能说的惨败,女真立国之始。
一下朝,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怒气沖沖走去武英殿。摄政王腿长脚程快,柳随堂领着宫侍在后面追。皇帝挺高兴,感觉六叔真厉害,把人都甩那麽远,扒着摄政王肩膀往后看内侍宫女们小跑,觉得过瘾,咯咯直乐。
柳随堂跟在摄政王身后小心翼翼:“殿下,曾芝龙的确是无状,让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劾他殿前失仪发去有司问罪,您别动气……”
摄政王一下站定,柳随堂欠缺跟着摄政王跑的经验,差点撞殿下身上,吓得弯腰:“殿下恕罪!”
摄政王冷笑:“论殿前失仪,轮不到他。你去六部值房调出所有当年萨尔浒的案牍,尤其是兵部的架阁库,调兵运粮诏令留存的底簿以及相应时间点的邸报全调进武英殿!把照磨管勾都叫来在武英殿候着,我有话要问!”
柳随堂一愣,萨尔浒的底簿老档那可多了,对上摄政王巍然的眼神,柳随堂心里一颤:“奴婢这就去办。”
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走进武英殿,内侍们呼啦啦搬上方桌铺上辽东与地图,皇帝陛下一眼看见“萨尔浒”三个字。实在是很小的字体,很小的地方,在地图上,就一个点。
当年的大晏,折了五万精锐进去。
“还有马。”皇帝陛下说。
摄政王抽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是的,陛下说得对。陛下知道损失多少匹战马吗?”
“爹爹以前经常说。十年前,三百将领五万精锐,皆是大晏大好男儿。还有三万战马重炮火铳无计。沈阳卫辽阳卫相继失陷。”
自那之后,大晏对辽东再无掌控之力。
“陛下,就算都不提,耻辱还是耻辱。大晏的精锐被女真重创,我已经不敢想千百年后史书如何评论。然而知耻而后勇,辨症而医伤,是时候用金石治腐溃了。”
帝王黄册库在文华殿文渊阁后面,锦衣卫指挥使司谦接到摄政王令,愣了半晌。
黄册库,他都没进过。黄册库的钥匙只有一把,历代锦衣卫指挥使贴身保管。他前任的指挥使被清算,死之前还珍而重之地先把钥匙给他,叮嘱万万不能丢。王都事温和地看他:“司指挥?”
司谦清清嗓子:“帝王黄册,非持御制不可翻阅。既然摄政王有令,请王都事一人进去,不可有随行,不可有夹带,不可有抄录。王都事上前一步,得罪。”
司谦例行公事把王修从上到下拍一遍,防止王修带火石笔墨进去。王修伸着胳膊等司谦检查完毕,司谦打开黄册库:“黄册库内决不可燃烛,天黑之前请王都事务必出来。”
王修点头:“多谢司指挥。”
王修进黄册库,映目一排排架阁,架阁中整齐码着底簿案牍鱼鳞册,按照年号列得整整齐齐。这些架阁,就是曾经手握乾坤的天子们的一生了。
王修问李奉恕要翻黄册库,李奉恕也就答应了。当时王修并没有什麽特别的感想,现下一脚迈进黄册库,突然心里恍惚抖瑟一下。他遽然明白了司谦刚刚那个震惊的表情。他可能是第一个进入皇家最深最深的秘密的外人,李奉恕向他打开了煌煌大晏三百年的机要,李氏皇族于王修,再无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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