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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第1页）

“我在回京的路上看到许多逃亡的车队，”待层迭涌起的思绪复归于浩瀚的愁海，他低声询问，“这又是为何？”

“废帝公文发布的当天，杨首辅下令惩贪追赃。大家同居京城多年，彼此的底细都再清楚不过，谁索贿谁贪赃，岂不一抓一个准？东厂迅速抄没了几位皇亲国戚的家，当晚就缴获了近三千万两白银，另有珠宝玉器无算。”

“竟是国库年入的数倍。”

“拿多少人命换的。”

江永何尝不知。那比风声还要凄冷的哭喊，比火光还要灼眼的鲜血，曾经无比惨烈地在他的内心深处刻出鲜血。午夜梦回之时，永不结痂的伤口还会流出淋漓的汁液，将一株名为“恐惧”的孤木滋养壮大。

他放下竹箸，“东厂之人险刻歹毒，如何能够共事？”

“欲成废帝大业，非勾结宦官不可。那些士大夫独会无事袖手谈心性，关键时刻则露出怯懦畏缩的嘴脸，与他们共谋无异于抱薪救火。近年国家大政摇摆不定，已使内外交困。去岁黄河决堤、瘟疫猖獗，至今未能赈济，另有十三万大军与萨族在松锦作战，虽得惨胜，兵马粮草储备将尽，修整城墙更是刻不容缓，这一切都需要银钱——恒之，你要理解首辅的难处。”

“所以，那些担心被惩贪追赃令波及的官员极其家眷，就是仓皇逃离京城的人？”

“没错。”

“你为何不走？”

“我不过是刚入翰林的庶吉士，虽然素衣在涅，倒也还未缁染污尘……”

“弟不是这个意思，”江永打断他的话，“师相在饮鸩止渴，来日必不能容于天地。兄长不在事态急转直下前抽身而退，还要等到何时？”

“留都兵部尚书程言与弟是故交，兄长前往投奔，定能得其款待，”沈容还想说些什么，话却被江永生生堵在喉中，“北京异变，留都骚然。彼处人事纷杂、物议鼎沸，程言身为南京最高长官，若不能稳住局势，江南必难安靖。燕观兄不去程思忠的幕中保身逞智，难道要留京待毙吗？”

言语甚为凌厉，虽与温润沉默的形象大不相符，却与江永十年使臣的经历契合。

沈容被他说动，“那我即刻命府上打点行李，明日我们一同动身，如何？”

谁知江永坚定地摇头，“我会留在这里。”

“……权奸无可恕之罪，圣主有拘迫之难。国难在前，岂敢忘忠？维我四方仁人，宜当同仇敌忾，克襄大举，歼其丑类，光复山河……”

深沉的夜幕下，滚滚江水在石岸堆起滔天巨浪，迸发出撼天动地的怒吼。中军帐内，程言将檄文展开复读，下午誓师时的猎猎风声混杂着人呼、马嘶、擂鼓声、号角声、兵器的碰撞和战车的轰鸣在耳畔盘旋回荡。他黧黑的面庞泛起激越的红光，案头的烛火也随其情绪的起伏上下跳动，“如今京城告急，正需我等北上勤王。此番若不能救君父于水火，我程言便要与那逆贼同归于尽，以报大宣三百年养士之恩！”

幕僚疾步走进军帐，“尚书，凤阳总督薛青玄求见。”

“他怎么来了？”程言猛然起身，“快快有请！”

薛青玄躬身作揖，“青玄深夜打扰尚书，尚祈见恕！”

“老先生远道而来，学生受宠若惊，遑论打扰？”程言拱手回礼，“敢问先生有以见教学生否？”

“杨绍节的公文甫至江南，尚书就召集兵马誓师勤王。如此忠肝义胆，江南何人不折心拜服？但是尊驾可曾想过，万一京城已无王可勤，留都又将如何？”

“此事非我等可以妄议！”

“程公执掌留都兵事，京城失陷，尚书便要节制天下兵马，如何能硁守小民之忠？”薛青玄语气急切，“杨绍节能做出废帝篡权之事，怎会留下今上和诸位皇子的性命以为后患？尚书剑指京师，纵使能将逆贼绳之以法，可山陵崩殂，东宫殇折，谁当被推举为新君？众位与陛下伦序最亲的藩王皆在江南，来日凶问到达留都，朝中或因拥立之事再生事端，尚书不可不防！”

见程言锁眉不语，薛青玄上前握住对方的手臂，恳切而担忧地说道，“若尚书执意立刻发兵勤王，将来深陷中原战局，恐怕对留都之乱鞭长莫及啊。”

程言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问道，“以老先生之见，某应当如何？”

“仿英宗、景帝故事，确立监国，镇守留都！”

师相真的老了。朝堂三十年的风霜雨雪在他的眉头眼尾刻下深密的皱纹，两颊处的颧骨因消瘦高高凸起，头顶的发丝与下颌的长须尽皆雪白。“恒之，你想好了吗？”

孤白的天色带着还未散去的寒意，洒向昏暗空旷的花厅。江永向座师揖拜，身姿清冷，恰似补服上的白鹇，“师相之命，敢不效死。”

杨首辅微微惊诧，“你真的想好了？”

“是，”江永的话语掷地有声，“但学生有一个条件。”

“请说。”

“学生希望近日可以参见陛下。”

国君国贼（三）

“杨氏篡国京师异变，程公北上勤王却中途折返，不知个中有何蹊跷？”

“此地非谈话之所，还请随我到书房小坐，”南京兵部右侍郎蒋臣举手示路，引着密友钱文斌与郑可灼穿过花木扶疏的回廊，待走进僻静深幽的书房里间，才与客人重新见礼。

“弟刚从兵部回来，”他开门见山，“以程公之言，似要在留都择立监国，以安人心。”

郑可灼身为南京户科给事中，官阶不足以参预机务，听闻此事后大惊失色，“可今上还困于京师，尔等岂能坐视不理，另起炉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