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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玄还在穹窿山的时候,就听说过江南富庶,但只是有个概念。此时此刻,当他真正踏上江南的土壤时,觉得船夫的妈说的没错。眼见为实。他坐在路旁,一处没有客人的茶摊上,心中不禁感慨。这就是既有钱,又有病吧。陆玄在这坐了快两个时辰,这条荒凉狭窄的小路,一共只有三个人踩上去。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茶摊的老板起身去尿尿时经过。另一个是茶摊的老板娘去尿尿。这样一个鬼地方,连这条路都不该修吧,更何况修这个茶摊更何况修一个规模这么离奇的茶摊陆玄对于茶摊的想象,是道路旁的一座凉棚,摆张桌子,一对小夫妻服务十几个客人。而不是现在这样,恨不得金雕玉砌的棚下,上好的紫檀木桌子,高级的茶碗里面飘着异香。离谱的是荒郊野,风刮得人都张不开嘴,桌角还点着一只檀香老板和老板娘两人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三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陆玄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说吧,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被两个人这样直勾勾的盯着那么久倒也罢了。关键是日暮将尽,这还是冬天。风已经开始从西北刮。陆玄自认为是个有生活情趣的道士,虽然平时宅了一点,但出门在外的时候,对事物的尝试都还是充满了兴趣的。但这种尝试,不包含喝西北风。茶摊的老板和老板娘,打扮得都过于敷衍了一些。老板星眉剑目,身形高大笔挺,老板娘五官精巧,身材绰约。两人往那一站,从头到脚的气质都不像是个体户。“老板娘”一低下头,螓首娥眉,颇有一段浑然天成的妩媚,轻笑着看向陆玄。“道长会武功?”陆玄一副慵懒的神色,点点头:“会一点。”“只会一点?”“亿点点罢了。”老板娘继续问道:“道长从哪边来?”陆玄看了一眼老板娘,指了指西边。“道长为什么来江南?”“旅游。”“道长离开穹窿山多久了?”陆玄不再答话,盯着老板娘。夕阳西下,橘黄色的光辉映在他的脸上,从西北吹来的风不断拂乱他的头发,容貌年轻的道士眼神平静而深邃。陆玄不用问,已经知道眼前这女子,十有八九是江湖中人。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但十有八九,是认出了自己。他对这种试探,没兴趣。淡淡的威压与宗师的气度,一同显现出来。扑通一声。扮演老板的男子跪在了地上,头深深的磕下,一旁的女子也立刻效仿。“晚辈风雨剑派二代弟子,莫清风,刘望雨见过陆观主!”听到两个人自报家门,陆玄没有惊讶。江南,似乎本就是风雨剑派的大本营。风雨剑派也曾是天下有数的大门派,传承渊源,门中弟子取名,自古以来男子带风,女子带雨。这一代风雨剑派的两位掌门许长风和凌思雨,都是位列江湖十人的大高手。但因为参与了政变,都死在了邾明帝的设计之下,死在了陆玄的眼前。陆玄比较奇怪的,是这两人怎么认识自己。莫清风低着头说道:“风雨剑派在江南经营多年,这一年来,一直在监控江湖风向。”“有曾看过陆观主画像的弟子,几天前传信,说在江南道上遇见了疑似陆观主的人!”陆玄哦一声,四下打量起这座布置豪华的茶摊。莫清风没有多说,他不用问也知道,搭建这座茶摊,也许是许多天前就开始筹备的工作了。风雨剑派背后没少下功夫。而且他敢肯定,像这样的茶摊,也许每一条路上都有几座。因为在江南到晃荡的这几天,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条路会往哪走“所以,你们找我的目的是”莫清风抬起头,神清有些激动的看着陆玄。“陆观主,您没有战死,那我们两位掌门是不是也还活着?”陆玄正在喝茶,忽然一愣。他看见这个叫莫清风的弟子,还有他身旁的刘望雨,两人都目光盈盈,眼里满含着期待。按照朝廷的檄报,当日整座江湖中赴京的高手,除了天门以外,尽数参与了谋反,通通死绝。而此刻,杀了邾明帝的自己竟然没有死掉,这无疑是给了失去两个掌门的风雨剑派,巨大的希望。他轻轻放下茶杯,神情平静:“他们都已经死了。”莫清风的瞳孔仿佛发生剧烈的颤抖,转而瞬间变红,声音竟然不可抑制的喑哑了起来。“怎么会”“朝廷的檄文里,说师父师娘与陆观主都战死了”“陆观主既然没死,师父师娘怎么会”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陆玄微微侧过头去。他可以确定,风雨剑派的两位掌门,许长风与凌思雨,都已经因为中毒失去了战力,被邾明帝养的死士杀死了。这是他亲眼所见。坦白说,陆玄觉得自己和这两个人没什么交情,何况是他们自己参与的政变,所以没有出手相救。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亏欠的地方,但看见这两个年轻的弟子在自己面前哭唧唧的,还是偏过了头。虽然行事冷血,但还是不愿意多看这种场面啊。比起莫清风的红了眼圈默默呜咽,长相秀丽的刘望雨面上却现出恨色。她咬着牙不甘的说道:“凭什么!师父师娘他们一生行侠仗义,在江南做尽好事!”“凭什么要这样枉死!”“我有生之年,一定要为师父师娘讨回一个公道!”陆玄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是刚刚重生的自己,应该会保持沉默。但此时此刻他喝了口茶,像是突然的问道。“江南的门派,是不是都被清算了?”莫清风神情更是悲戚:“是!”“新帝上位以来,几乎是一夜之间,江南道经营几十上百年的江湖门派,秋风扫落叶般被清算!”陆玄继续问道:“那为什么,作为江南第一大派、掌门带头造反的风雨剑派,你们好像还安然无恙呢?”莫清风神色呆滞,口中喃喃:“我们之前一直以为,两位掌门还在人世,朝廷才投鼠忌器”陆玄轻轻放下了茶杯,轻声的说道。“我猜,这就是死去的两位掌门一生行善,积累下的善果了。”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再理会跪在地上痛苦呆滞的两人,年轻的道士站起身来,起身朝东走去。这条道路长长,看不见来路,看不见尽头,四下无依,在凛冬的黄昏之下,显得格外荒凉。巨大的夕阳落下,仿佛夕阳的落处,就是道路的。陆玄背对着大日,向东而去,宽大的黑白道袍照映着橘黄色的光辉。这是他下船之后的第十天。他的心情,无论是对自己一年前的死,还是对被自己送走的斯命达,似乎都有了不一样的变化。十天以来,他漫无目的的走过了江南的很多地方,见过了不少人。船夫,平民百姓,当地的富绅,官府的小吏,街头的恶霸,落魄伤心的江湖子弟。坦白说,当第一次听到斯命达要对邾国进行革命时,他心里是嗤之以鼻的。革命这种东西,不是简单的武人思维靠杀戮就能完成的。其中牵扯到太多的博弈,不只是武力与权力上的斗争,还有利益与人性。还有一点,作为一个外来者,在陆玄的潜意识里,江湖武道才是这个时代的文明精粹。原因很简单,这玩意儿,陆玄上辈子听过,没见过。而斯命达的做法,本质上是想毁掉这座邾国天下的武道文明。这让陆玄感到本能的不看好。以摧毁文明的方式来建设文明,手法未免太现代主义了一点。然而当他压抑住宅男的本能,像个流浪汉一样在江南道上走过很久,见过很多人之后,他的想法出现了一些改观。斯命达走后,继承了他意志的阿桃,还有刚上任的邾长贵,干的似乎真的很不错。江湖势力的萎靡和覆灭,并没有对百姓造成什么影响,反而让许多过去与江湖门派有纠葛的富贾巨商们,失去了武力的保护伞。无论是中央朝廷,还是地方州府的权利,都因为江湖的毁灭而急剧的扩张,但似乎没有像陆玄预想的那样膨胀到失控。原本的邾国,是朝廷与江湖并重,平民百姓弱势到极点。而随着江湖势力的剧烈退缩,按照陆玄的猜测,旧官僚体系已将会前所未有的膨胀和猖獗,对于百姓的压迫也许会到新高度。回归到前世的封建王朝罢了。然后出乎意料,随着他这些天的见闻,整座江南道十四个州府,所有府衙都低调到了极点,贪腐情况创新低,反倒替百姓谋了不少实事。是真有点为人民群众服务的意思了。这是反人性,至少是反常识的现象。为了搞清楚状况,陆玄还亲自夜探了一趟江南道总督府。在来之前,陆玄特意打听过,江南道总督是个老头,之前在民间风评不佳,听说贪财好色。老头六七十岁了,一妻三妾,最小的一个妾室一年前刚纳进门,才十八。然而陆玄盯了一整天,没盯出门道。这老头早晨五点钟就起床,除了批折子就是见官员,一天就吃了早晚两顿饭,加班干到夜里十点半,澡都不洗就爬上床睡觉。一整天都没能去后院看一眼自己的姨太太。除了江南道总督,他还跑了几个地方,偷窥了不同级别的官员,大抵如此。这些地方高官,一把年纪了这么拼,除了有信仰,陆玄想不明白其他的原因。,!但众所周知,在没有被赤色染红的诸天里,谈信仰都是扯淡。陆玄在整座江南道上盯了很久,他终于见到一个关键的人物。一个身穿白衣,手里执剑的中老年男子。衣服是天门的衣服,剑是天门的剑。这人的修为很高,甚至接近之前的天下十人水平,陆玄曾在邾长贵的那场血色婚礼前,见过他一次。让他尤为印象深刻的是,他在惊鸿一瞥间,见到此人,双眼泛着一丝金芒。陆玄若有所思,跟着这人走过了江南十四州府。此人每到一个州府,都会主动去知府面前露面,各地长官都表现得畏之如虎。陆玄一直走完了江南十四洲,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逻辑,不再跟了。原来坐镇京城的那两位,治理地方,既不是靠信仰,也不是靠行政结构,而是靠天门的人,充当战略威慑的武器在如今整座江湖已经没有如卉五重以上高手的情况下,天门的这些长老出动,无论是面对地方官府还是面对江湖,都是无敌的!只要中央赋予了先斩后奏的权力,杀什么级别的官员,也都是一剑的事。这种情况之下,谁敢贪污,谁敢摸鱼?!对于这种粗暴的管理办法,陆玄叹为观止。他忽然明白了斯命达的高明之处。旧有的势力格局之中,地方州府往往与当地的门派有密切关联,甚至形成利益共同体。以天门之强,可以领袖江湖,但无法盖压天下。可是利用皇室的力量,设计屠戮了整座江湖的高端力量之后,天门的任何一位长老放在江湖之上,都具备了压倒性的优势。此时此刻,只要保证中央权力与天门外派出来的长老的纯洁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地方就形成了绝强的掌控力和震慑力!只是打通了几个关键的节点,就不需要再考虑权力博弈、利益团体、人性的不可控等等制约因素。这是在陆玄那个世界的封建时代不可能出现的情况。但在这个武道的世界里,在斯命达刻意引导的天下武道剧烈衰退之后,这种情况竟然真的出现了!这t才是一剑破万法啊!也正是因此,陆玄第一次反思和审视自己长久以来的观念。若以江湖武道的倒退换取天下百姓的进步,是否值得?以诸如许长风凌思雨这样的江湖中的好分子的枉死,来推动一个新的时代,是否值得?陆玄背对着光而走,夕阳越落越低,天光越发昏暗。他一方面,想到刚才满脸悲痛的两个风雨剑派的弟子。一方面,又想到当年惨死在自己面前的福贵。斯命达的办法,像是用前者一次性的悲痛,来阻止所有后者未来可能的悲痛。听起来不亏。但陆玄又总觉得,这种办法又像是一种枷锁。扞卫世上一切众生的安全,也摧毁世上一切众生向上的希望。如此,世上岂非再也无人可以剑开云门?可是以无人可以剑开云门、斩破牢笼为代价,换取百代平庸的生民安乐,是否值得?陆玄越走越远,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累的。他的神情还是平静和冷漠,又仿佛带着淡淡的寂寥。作为不死不灭的存在,他应该常常保持着一个很酷的表情。这是他最近刚刚领悟到的。身后的夕阳彻底落尽,万物归于昏暗也归于寂寥。恰似一个时代的落幕。:()贫道的人生,一眼望不到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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