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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活捉了的崔禹,知道挣扎已经没有什么效用了。他喘着粗气稍稍偏过脸斜眼一看,看出抓拿他的人是张苞。“怪不得这小子力气这么大,真有些像他父亲。”崔禹想。
一会儿,崔禹被用绳子五花大绑起来。他没有挣扎。他知道挣扎没有什么用处,反而会捆绑得更紧,增加疼痛。被反绑了双手的崔禹,被两名蜀军士兵端着葫芦喂了半葫芦稀饭。稀饭里含有一定量的泥沙,喝进嘴里很有些碜,可能是盛的釜子最底下的。但他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没有用,说不定还会挨一顿打。他想了几想现在的自己:连猪狗都不如。猪狗还要养到一定的年限才可能屠宰呢。而现在的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打,被杀,或被饿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在正是这样的。他想到这里,不觉两眼含泪,怜惜起自己的苦命。然而眼泪没有流下来。他的心里饱含着泪与血。
接着崔禹被押解到秭归。到秭归之后,他被解去了绳子,双手可以活动了,但脚上戴上了木枷。他知道这是防止他逃跑的。他想:如果脚上不戴木枷,飞速跨上附近的一匹战马,而后飞速逃跑,倒也有可能逃得一条性命,但现在这样是万不可能的了。他被关进一间小牢房里。他坐在地上,——地上有些稻草,还算干燥,——又想:“刘备可能不可能放过我,给我一条活路呢?有好多人都说他是仁道的。”但他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小。自古而来,有几个人肯放过俘虏性命的?纵然有,毕竟很少啊。到这时,他仍有几丝丝想活下去的想法。
两个狱卒走过来,从墙洞里递给他一木碗饭,不干不稀的,道:“快吃吧,吃完了你可要上路了。”
他知道“上路”是什么意思,一时感到了彻底的哀伤,想不吃。但转念一想:不吃也是死,吃也是死,何必做饿死鬼呢?于是他很快地扒完了一碗饭,被几名武士押到刑场上。不一会儿,他的身首就分离开了。
……却说以潘璋为先锋的吴军已经接近了蜀军营寨。忽然望见蜀军一名将军纵马飞奔而来。随着距离逐渐的靠近,众人都看出是一名老将军飞速而来了。再仔细看两眼,好多人都看出了原来是老将黄忠。因为一些时日没望见,黄忠又显得老朽了一些:胡须更白,脸也比先前老瘦了一些似的。“这老棺材现在怎么奔杀过来了?”潘璋及他的部将史迹等都有些疑疑惑惑的,感觉几分蹊跷。
只见黄忠直奔到吴军军阵前,勒住马,横着刀,脸色严峻,声如洪钟,道:“潘璋小儿听着,有胆量来跟我老朽过招吗?”
潘璋没料到黄忠一开口就点他的名单挑,一时竟愣了一下。他身旁的部将史迹斗志汹涌了起来,道:“这老棺材,我去斩他的首级!”
潘璋道一声“行”,让史迹出马。史迹看前面的老家伙实在是没什么了不起的,于是挺枪直奔向前交战。刚战了两个回合,便感觉对方的力量和灵活度都不同一般,正想着抽刀撤退时,已经被对方砍中一刀。史迹栽下马来,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史迹的灵魂脱离开他的躯体,向着那秣陵远郊的山野飞移而去。……几天后他的灵魂才渐渐产生了一些神志和记忆。他把那天他战死的前前后后的情况又回顾了一遍。“我们一开始就小瞧黄忠了。”他想,“有人活五六十岁甚至更年青时就离世了,但哪是个个如此的?黄忠老棺材真像当世的廉颇了,那力量,那种灵活,真无人能比啊。可惜我太麻痹大意,遭遇此祸。唉——!”
话说黄忠斩杀了史迹,潘璋痛恨无比,决心复仇雪恨。第二天就率领大量军马前来搦战。黄忠也带领了五千人马出迎。潘璋骑在高硕大马上,用刀指着黄忠骂道:“老贼昨日杀我将领,今日可是来送死的?”
黄忠愤怒地道:“小儿也敢骂我老,看我宝刀砍不下小儿的贼头!”说完就冲过来搏战。两马相交,大战了七八个回合,胜负不甚明显。但很快众人便看见潘璋拖刀而走。黄忠信心十足,加之昨天斩杀敌将的精神鼓舞,于是纵马追击,厉声大喊道:“贼将休走!有种的回头继续搏战!我当杀你贼头,为关公报仇!”只一会儿工夫便追杀了二三十里。
黄忠正追杀得兴起,忽然听得周围战鼓咚咚咚,喊声震得耳朵脑袋嗡嗡作响,紧接着伏兵从四面冲出、围合过来。
黄忠不免惊慌起来,脑袋中翁嗡作响得更甚,急忙令回军撤退。刚走了几步,感觉左肩窝中了一箭,他身子一摇晃,但还是控制住了,没有栽落下马。但合围的敌兵似更加疯狂地向他逼近过来。他想“不好,今天可休了”。正在这时,他右边的敌兵忽然混乱起来,接着便向两边奔逃而走。惊慌中的黄忠忽然发现,打着蜀军旗号的大量人马向他靠拢过来:原来是救兵来到了!他真是喜出望外!他即刻看清了关兴、张苞向他围拢来,护住他杀退了吴军,一直将他护送到御前营中。
到得军营时,黄忠的脸色完全变了:苍白而灰黄。这是流血过多体力消耗过度所致。他再也不能支撑自己走路了,他只得躺倒于病床上。虽然请来了医生给他敷了药,但年老的躯体再也不能像年幼年轻人那样容易恢复了。过了几天,伤口不但没有收缩、好转的迹象,反而愈加溃烂,扩展。到皇上来看望他时,他的神志已经不太清晰了,但仍然认出了皇上。他模模糊糊且十分吃力地道:“我,我,七十五了,死得了。望陛下保重……”
说完之后就晕厥了过去。到三更天的时候,呼吸越来越弱,最后较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他是个自信、自尊都极强的人。要不是刘备的“昔日从朕的诸将,皆老迈无用矣”那一番话,恐怕他也不至于被激得孤军出战杀敌,也不至于受伤、离世如此之快。刘备的那一番话,虽然赞扬了年青的将领,然而却得罪了年老的将领。此处饱满了,然而别处却凹陷了,世事实在难以处处圆满无缺啊。
话说韩当、周泰听探子报告说刘备“御驾亲征”,立即出兵迎战。两军对圆,如准备恶斗的蟋蟀、公鸡或其他大型的雄性动物。韩当、周泰马出营阵,向对面看了几看,只见蜀军军营门旗开处,刘备缓缓而出。黄罗销金伞盖,左右白旄黄钺,金银旌节,前后围绕着。如此一个刘备,头顶及周围簇拥着这些器仗符节之后,便显得威风凛凛起来,好像不是原先的皮囊了。一个人,如果用尽手段借助外物的装扮和烘托,确乎可以迷茫一些人的眼睛,甚至也能使其本人忘乎所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难怪有人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狗配铃铛跑得欢。
跟刘备敌对阵营的韩当、周泰也似乎认为刘备不是先前的刘备了。韩当朝着刘备大声喊道:“玄德现在已经成为蜀地主人了,为什么自己亲自出征呢?倘若有个什么闪失,后悔莫及呀!啊?”
刘备约略感觉出对方所喊之话的嘲笑和威胁的意味,远远的指着韩当骂道:“朕是蜀地之主,而尔等仅仅是吴地之狗!尔等杀朕爱将,伤朕手足,朕誓不与尔等共立于天地之间!”
韩当怒不可遏,回过头对众将领道:“哪个敢去冲突蜀兵?”
部将夏恂应声挺枪而出。紧接着,刘备背后的张苞挺着丈八长矛,纵马而出,大喝一声,直向夏恂扑来。
张苞那巨雷的声响,凶神的形态及那长长的尖矛,顿时使夏恂心惊手颤起来,不由得勒住马准备回走。周泰的弟弟周平见夏恂欲战不战、准备撤退的样子,憋不住年青的盛气怒火,挥刀纵马飞奔向前,准备接战。与此同时,关兴也跃马提刀向前。张苞又大吼一声,飞速一枪,正刺中呆愣着的夏恂,使夏恂栽落下马。周平大惊,正想撤退,被眼捷手快的关兴一刀劈中,也噗通一声坠到地上。
夏恂、周平两个人的灵魂,一前一后,朝着那成都远郊的山间飞移而去,在一处山凹中跌落而下。……几天之后,他们的灵魂渐渐产生了一些神志和记忆,首先找到了彼此,认出了对方,而后一起到草丛林木间吸取了一些天地间的元气及草木水果之气。他们坐到一块高高而狭长的山石上,不由得唉声叹气了好几回。还是夏恂魂先开口道:“死而不能复生,我们如此叹息也没有什么用处了。万事不怪别人,主要还是责怪我们自己。跟张苞、关兴一对一的单挑,我们哪能轻而易举地胜他们呢?应该另用计策,让他们中埋伏,或落陷坑。”
周平魂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们武艺不及他们,还是要服这一口气呀。张苞,关兴,他们的本领好像不在他们的父亲之下。真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真担心我们的主将难以对付张苞、关兴那两个小贼将!”……
话说蜀军的八路人马,雄赳赳气昂昂地汹涌前进,其中有五路人马跟吴兵正面激战。虽然双方各有伤亡,但吴兵的损失尤为惨重。在虢亭远郊的两座较为平缓的山坡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七八千尸体。有缺胳膊少腿的,有肠肚被捅得破烂的,有脑袋被削去半个或全部掉落的,还有面部被砸烂的……,也有好多死不瞑目的。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是年轻者,离开父母的怀抱也不过才十几年,有的在数月前才刚刚离开家园。他们躺在这里几个时辰,后来引来了无数的苍蝇,臭气开始弥漫整个的天地间。远远近近的乡人闻到了难以忍受的臭味,就用旧布片裹住嘴巴和鼻子,前来掘坑掩埋了他们。
……当初,甘宁是撑着病体出征的。他一直躺在船舱里养病。听知蜀军大规模而至,而自己却躺在船舱的小床铺上,成了一名老弱者或妇幼者似的,心里深为着急。待到他自以为身体有所恢复之后,他就急切地穿戴上了战袍铠甲,操起武器跨上战马准备出战。有属将劝他再休息几天,可他性子急,没有听从。
他带领将士们沿着山路奋勇前进,远远的望见一路人马渐渐的向自己这边靠拢过来,样子有些怪怪的,简直像众多的鬼怪。他们尽量隐蔽于树木丛中观察,终于看出原来是一股蛮兵。——蛮,或蛮夷之类,都是当时对少数民族的一种称呼。——人人都披挂着长长的头发,像垂柳的枝叶似的;赤着脚,跟野生的大型动物一般,好像一点儿也不害怕有什么东西刺了脚或硌着脚。几乎人人都背着弓弩,手握长枪,持着搪牌刀斧,腰略微弓着,有几分似大猩猩或大猴子。那为首的一员大将,黑黝黝的皮肤,眼睛凸出,颌骨隆起,手握着一柄长矛,腰间挂着两张弓,威风抖擞,带着几分野性,直向甘宁这边冲撞过来。
甘宁病体仍有几分虚弱,看着前面野牛一般的群敌,想:“不如暂且回避,待来日用计对付他们吧。”于是便令军士们后撤。甘宁刚转过身没迈出几步,忽然感觉背后中了一箭。他强忍着才没有栽下马去。他带着箭和军士们一道撤退了七八里,他感觉实在难以支撑下去了,就独自一人转去了山林中,找到了一处相对隐蔽的地方,下了马,将手臂别到后面努力着拔去了箭。他感觉实在支持不住了,连走路也好像稳定不住步伐。他就在一棵大树下斜坐着靠在树干上。这时他想:“我还是出征稍早了一些,应该再过几天,等身体完全恢复了再出征。如果我不是因为生病,如果我是三年五年前的体格,今天绝对不会后撤,绝对会把蛮兵杀退的。……可是,人没有强壮的身体,又有什么用呢?……”这样想着,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太冷了。是天气变冷了,还是我发寒了呢?他一时也搞不清。只是感觉越来越冷,他身体抖动了起来,越抖动越剧烈。后来,他身体不抖动了,他也没有了嫌冷的感觉。隐隐约约的,他好像来到了小时候,他好像是斜坐在温暖的被窝里。母亲端着木碗向他走过来了,道:“宁儿,这是一碗暖暖的鸡汤,你趁热喝吧。”他高兴得不得了,用双手去接母亲端过来的鸡汤。——他双手向前伸去,没有接到任何东西,人却倒在了大树之下,脸朝下,身子又动了两动,而后就纹丝不动了。……等第二天属将们派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他时,他的身体早已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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