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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看见一众人等进了执金吾府,曹操不知为何心中油然一股怅然之情。冷不防身侧传来一声冷笑:“曹孟德,你是不是看上这两个美人儿了?”曹操猛然转身,正是阴魂不散的袁术,登时恶向胆边生,大吼一声:“袁公路,你给我去死!”长剑再度离鞘,直奔袁术砍过来。袁术连忙后退,一边闪避一边狂笑不止:“哎、哎、哎!曹孟德,袁某知错了可否?”两边仆从纷纷上前阻拦,曹操握剑的手被两名北部尉卫士死死抓住,动弹不得,眼见得袁术服软,恶狠狠地怒哼一声,吼道:“袁公路!你以后再叫那个字,我一定杀了你。”袁术冲他翻了一个白眼,阉人就是阉人,曹操这小子从小不学好,长大了也不是个好东西。随口应付道:“好了好了,知道了。你能不能把剑收起来,告诉你,我可不是怕你,懒得和你计较。”曹操听得,又是一把无明火起,当场便要再发作,只见袁术连连作揖道:“好了!是袁某的错,委屈孟德了,袁某给你赔不是了,失礼、失礼。”曹操看着袁术的表情,咬着牙摇摇头,怒哼一声:“袁公路,十几年的交情,你若不放在心上,曹某便也无需再放在心上!”袁术一听,便知道曹操怒气已消了一半,挥手退去一众家丁,也不顾曹操此刻剑犹在手,便伸手揽住了曹操肩膀,低声道:“孟德,别人不知,我却知道。你和袁本初(袁绍)、张孟卓(张邈)、许子远(许攸)关系不错,可是论脾气、气量,你我更像?然否?”曹操看着他,仿佛第一天认识袁术——这个帝都第一无赖,此刻竟如此内敛、镇静,全无纨绔的模样。“你不说话,说明你自己心里有数。”这“无赖”也不知为何,突然间冷笑了起来:“张邈是党人、许攸也是党人,袁绍为什么要帮助他们?他有‘任侠’之名,为党人出生入死,可是你呢?在他们眼里,你只是一个阉人,他们只是借助你的关系和力量。”“这些年来,拯救党人的计划,你知道过吗?袁某料想,只怕你从未洞悉过,你只是他们谋划全局中的一枚棋子。”“许攸敬重你吗?他是颍川许家的旁支,可是为什么他一直自称南阳人?凶淫之人,性行不纯,如此人品,当真值得你曹操深交?”“那你呢?”曹操猛然打断他,横眉冷对,“你比他们又哪里高明在哪里?”“不错,袁某是帝都第一无赖,袁某认了!”袁术双臂张开,仰天长笑,状若疯狂声若惊雷:“那又如何?我袁术便是无赖,可我是真小人,而他们算什么?伪君子、一群伪君子!恬不知耻!”曹操目光凝聚,一只手悄然按落剑柄,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袁术,二十年从小玩到大的交情却让他觉得,仿佛今天才是认识他的第一天。“公路,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袁术冷笑,遥指曹操:“孟德,你我心性相近,我们才应该是最亲密的朋友。将来终有一天,袁绍、张邈、许攸……这些人,都会背弃你,只有我不会。”“只有我不会。”曹操笑了,眼前的这个人不仅是个无赖,还是一个疯子。袁术看着曹操的笑,那笑容里透着鄙夷、仿佛在看着一个跳梁的小丑。“曹孟德,你会后悔的。”他挥袖转头,扬长而去。曹操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自己仿佛突然失去了什么,看不到、抓不住。而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万物周而复始,一切从头。“绍不背操,操不叛绍。”袁滂躺在榻上,闭着眼睛,一派悠然自得模样。然后他就见到了那个传闻中的年轻公子。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孙原,紫衣飘然,平淡如凡。袁涣恭敬下拜:“涣见过父亲。”起了身来便道:“这位便是……”“孙原,孙青羽。”榻上的长者犹未睁目,便轻轻打断了儿子的话语。孙原颇感意外,笑问:“袁公何以知是孙原?”“卿自入室,芳如芝兰。”袁滂睁开眼来,冲袁涣招了招手,这才看向孙原,却发现他身后还跟着华歆华子鱼,却是惊奇了一会儿,直到袁涣将他扶坐起来,才淡淡笑道:“高士华子鱼竟然同至,一时辉映矣。”华歆却没想到袁滂竟用了焦赣《易林》中的“芝兰”之典,不禁笑道:“公先兄说笑了,歆不敢当。”袁滂摆摆手,看向袁涣,后者心领神会,将事情一五一十细细说了。袁滂更是惊讶,冲孙原道:“想不到孙太守家中竟有女眷精于医术,倒是老夫幸事。”“也是巧合而已。”孙原答应一句,上下细细打量袁滂。虽然已近夜,室内已点了灯,却仍是看得出他脸色不错,只是眉宇之间隐约有淡淡忧色。,!“看袁公气色,倒无病态。”孙原笑了笑,“不过眉宇间却有忧色,莫非朝中又出了难解的事?”袁滂眼中闪过一丝讶色,答道:“想不到孙太守竟也有望人之术,后生可畏。”“医者医人病,亦医人心。”冷不防一道清冷女声从外室传来,几人循声望去,正是林紫夜和李怡萱二女,却是刚刚将那袁府仆从重病的幼子诊完了脉,翩然而进。众人只觉室内昏暗光亮为之一振,平添了几分艳丽。李怡萱牵了牵林紫夜衣袖,提醒道:“紫夜,不要无礼。”又对几人一一颌首致意,便轻轻站到孙原身后,不再轻动。袁滂实在想不到二女如此惊艳,不禁赞叹道:“如此美人,想来是孙太守的宝眷?”“正是。”孙原无意细说,便道:“时辰不早,便让紫夜诊一诊脉罢。”袁涣点点头,出去外室,吩咐家仆取了跪榻来,又吩咐人去准备晚食和客房。这边华歆却道:“客房却是不必了,太常驿馆离此不远,宵禁前回去尚来得及。”袁滂一边点头,一边却不禁猜想起孙原和华歆之间的关系,便道:“居室之内,本不便宴请,如今时辰匆忙,不知各位可愿在此同进晚食?”若是寻常,袁滂必不会如此说话,一来是有女眷在场,二来卧室居处外人不得入。只不过如今状况实在特殊,寻常医匠倒也罢了,眼前这位林紫夜姑娘却是孙原的亲眷,眼见得孙原与华歆已是到了不避内眷的地步,袁滂自己与华歆更是忘年之交,倒也不太忌讳了。他哪里知道,华歆与孙原不过相识半日,哪里算什么不避亲眷的好友,只是孙原与这两位佳人实在不拘俗礼而已。袁涣却是知晓孙原与二女亲密,听到袁滂这声建议不由吃了一惊,只见孙原、华歆二人竟然点了点头,大为愕然,只得听从父亲吩咐,命人在室内增添食案。林紫夜却是不管这些,径直走到袁滂身侧跪坐下来,吩咐道:“请袁公伸手,容妾身诊脉。”袁滂点头,又复躺下,伸出手来给她诊脉。林紫夜伸出手来,按在脉上。身边袁涣直觉得那指如春葱,肤若凝脂,隐约间闻见这美人医者的身上传来淡淡香气,一时间心猿意马,好大功夫才敛了心神,却见紫衣美人站将起来,道:“青羽说得不错,脉象颇为沉稳,并无病症。”袁滂笑了笑:“果然妙手,老夫这病装不下去了。”此语一出,身边的袁涣不禁大觉尴尬。不过林紫夜随后又道:“不过年纪已长,来往行动迟缓,时间一长身体总会出些症状。还需多动动,多见阳光。人体如刀,久置则锈,总归不妥。”“好一个‘人体如刀,久置则锈’。”袁滂哈哈一笑,“姑娘比喻恰当,老夫却是第一次听说,受教了。”袁滂声名远播,这句“受教了”却是天大的面子,寻常人早已喜出望外,奈何林紫夜实在不愿搭理这等俗事,便起身径自走到孙原身侧去了。这边袁涣、华歆却是着实见识了“不拘俗礼”,心中想着这位孙太守一家竟都如此天马行空。袁滂也不恼怒,看向华歆道:“听曜卿所说,子鱼是和孙太守同来的,其中当是有些缘由,可否与老夫讲讲?”华歆笑道:“今日公子亲赴太学,征募了一批掾属,歆忝居魏郡郡丞。”这边袁涣不禁目瞪口呆,华歆在太学之中是何等身份,乃是第一等的人物,竟然委身一六百石的郡丞,当真令人吃惊。袁滂却是浑不在意,把“公子”二字听了个真真切切,反问道:“子鱼不称‘太守’却称‘公子’,这又是何道理?”华歆也不拘束,便把与臧洪、射援、赵俭几人商量称呼的事情说了一说,更让袁滂惊讶:“骢马御史的儿子、蜀中赵氏的子弟、臧旻将军的爱子、北方诸谢的后人【注1】……孙太守当真慧眼识人,可比古之孟尝君,这‘公子’之名,却是恰当之极了。”转头看向孙原:“不知老夫这不成器的儿子,孙公子觉得如何?”适才华歆说话间,室内已经添了数张食案,几人都已分宾主入了席位,加上袁涣知道林紫夜体弱怕冷,特地命人添置了火盆。此刻孙原正在席上,听袁滂如此问话,不禁笑道:“袁公知名朝内,令郎更是太学高士,自然是一流的人物。”孙原居客席,下首是华歆,身后是李怡萱和林紫夜两位女眷的食案,对面便是袁涣的陪席,当下便起身冲对面行礼:“太守谬赞了。”袁滂手抚须髯,悠悠笑问:“老夫意欲让他出去历练,不知孙太守可愿募入府中?”——先前称“公子”自是袁滂开开玩笑,如今“太守”出口,已带了些分量。孙原和袁涣都是一怔,不料袁滂竟然生出了如此想法,前者心思瞬息百转,看向袁涣:“这便看曜卿是否愿意了。”袁涣看了看袁滂,又看了看孙原,深吸了一口气,再度起身冲孙原行礼:“承蒙抬爱,涣敢不从命。”,!“如此,先谢过孙太守了。”袁滂点头而笑,示意众人可以进食。华歆在下首听了无形中打的机锋,也料想朝中必是生了乱子。以袁涣身份,入公卿府并非难事,而袁涣这一辈都在太学读书,可见袁滂并无让他们入仕的打算,如今突发奇想将袁涣塞进了孙原的太守府里,显然是将他推到帝都之外,乃是保护的一个法子。连袁滂这中立于朝廷的人都开始思虑家族退路,可见朝中动荡已到微妙之处了,装病自然也能理解。而孙原更非易与之辈,如今应了袁滂要求,只怕有条件交换。果不其然,上首那紫衣公子淡淡道:“不过,原倒是有些疑问,还望袁公不吝告知。”袁滂心领神会,反问:“老夫也有疑问,要先问问孙太守。”顿了一顿,只见他目光中别有神采,莫名其妙地问道:“不知昨日夜里,孙太守可曾去过皇宫复道?”华歆、袁涣一头雾水,全然不知。李怡萱和林紫夜互视一眼,她两个何等冰雪聪明,已然从这句话中知晓了七七八八。昨天孙原和赵空夜入雒阳皇宫,乃是秘密进出。但是天子先命收了佩剑,又命从复道出北宫,若是巧合未免太过神奇,可见复道上发生的事情与天子脱不了干系。李怡萱更是冰雪聪明,她倒是猜测:复道上的两位绝世高手便是天子指派。此事过了一夜必然事发,袁滂身为执金吾,定是脱不了干系,此中微妙关系,绝非寻常人所能道了。孙原看着袁滂,袁滂也看着他,目光交错。“看来孙太守亦是身不由己。”袁滂摇摇头,冲袁涣道:“曜卿,明日收拾一下,随孙太守上任去罢。”袁涣尚未反应过来两人对话究竟是何意思,猛见得父亲命令,只得应了。袁滂满意笑笑,却突然盯着那一袭紫衣,一语惊人:“孙公子,你可知道——”“静了二十年的帝都,从你踏入清凉殿的那一刻起,便不再平静了。”晚食一过,袁涣便送孙原等人出来,出门二十步便回转。他左思右想,实在不懂适才打得是什么机锋,便径直到了袁滂室中。一进院中,便见袁滂不知何时竟然已经起身出来了,眼见得天色渐晚,明月已挂枝头。袁涣走近身侧,恭恭敬敬:“父亲。”“不该你问的,不必问。”袁滂远眺天际,负手而立,打断了袁涣的思绪。后者迟疑了一会儿,道:“父亲可是担心朝中出乱?”“天子忍不住出手了,朝中怎能不乱。”袁滂摇摇头,怅然道:“当今这位天子,怕是天资聪颖不亚于孝武皇帝,可惜天不予时,给了他一个千疮百孔的大汉。”“奈何!奈何!”袁涣惊道:“父亲的意思是……这位太守是天子的人?”“只怕更是天子绝杀的利器……”袁滂苦笑摇头,“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他太躁进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大厦危矣。”“父亲的意思是?”袁滂看着他,问道:“十九岁而为重郡太守,你可知天子是如何做到的?”袁涣摇头。“那是因为满朝没人敢接魏郡太守这个危险的位子。”袁滂又问:“曜卿,你可知道魏郡危在何处?”“魏郡?”袁涣思量道:“魏郡是冀州第一重郡,若论危险……难道是太平道?”“愚民众则必反,刁民起则必乱。”袁滂冷笑道:“张角这个人自称‘大贤良师’,迟早是要反的,不过他未免太过自负了,自古民乱谁能成事?散乱之众、乘乱而起,又怎会坚如磐石?如有聪明之辈,分而化之,则轻轻巧巧灭于无形。即使聪伟如光武皇帝,虽然乘赤眉之乱而起,亦仗门阀世家之力而定。张角一介方士,又如何能与光武皇帝相提并论?”袁涣不解:“如此,可见太平道并不能成事。那魏郡又危险在何处?”“你错了,魏郡虽有险却无危。”袁滂摇摇头,同为少年,袁涣的见识远不如孙原,接口道:“自太平道兴起之日起,多少人上奏天子,言其危险,天子又何曾放在心上?便是当今太平道遍及八州,挟百万之众,天子都未放在心上——这本就是天子推波助澜,任由它做大而已。”袁涣心神巨震,万万不曾想到袁滂竟然说出如此话来。“朝中权力倾轧纷乱,天子等了多少年,才等到这么一个企图破局的机会,他又怎么会放过?”“孙原是他的棋子,一颗极为重要的棋子。难道特进太守便是殊荣?等到太平道反,天子还要给他军队、给他钱粮,让他平定天下,手握军功、入朝为卿,把朝中势力一扫而空方是天子想要的。到了那时仿吕后诛韩信,则天子之威再无人可挡。”袁涣听到此处,直觉风吹周身冷入骨髓,已是出了一身冷汗。“那……如果这位孙太守不能成事呢?”袁滂脸上终于露出喜色,点了点头:“终归看到了关窍。”笑一笑,便道:“所以……天子的棋子,并不止这一颗。”袁涣不再问话,他已经知道袁滂的意思了。这中立于朝堂多年的“长者”抬首遥望明月渐升,悠然道:“今天是初一,又是新年了。”话音末尾,带了一丝不可察觉的笑意。大汉,又到了一个轮回的开始了。【注1】北方诸谢:并州北地郡谢氏为大姓,射坚先祖为谢服,诸谢之一,拜为将军,此后这一支改为射姓,射坚、射援为谢氏族人。:()流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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