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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官的诊治并未花费许久,只是片刻时间,便已将外伤包扎完毕。喂了几口水,便有侍从请孙宇和傅燮入内看视。“你能被送回来,也是幸事。”上下一打量,便知道没有什么大碍,傅燮总归是放下了心,对盖勋说话也多了几分玩笑。盖勋靠在床榻上,身心俱疲,望着傅燮和孙宇,亦是勉力挤出一丝笑意:“活着回来,是不是有些出乎意料?”孙宇在一旁点点头,却是不说话。两人皆是知道他性子,傅燮便道:“送你回来的滇吾羌的大首领滇吾,可见你在西羌人心中还是有些份量的。”盖勋叹了一口气:“可惜,此次羌乱太大了……”他低声道:“参狼、白马、烧当、钟存,羌族部落最强的四支部落尽数集结,护羌校尉营全军覆灭,金城郡完了。”傅燮眼神一黯,淡淡道:“我知道,羌族大军兵锋直指汉阳,很快,我们便会与他们短兵相接。”“韩约疯了,他想杀尽凉州官员。”盖勋低着头,闭上眼睛,整个人瞧不出一丝丝精神,旬日不见,这位西州知名的长史已是形容枯槁。“他不叫韩约,他叫韩遂。”傅燮缓缓走上前,一只手按在盖勋肩膀上:“阎公没有这样的弟子。”“他没错,南容。”盖勋勉力抬头盯着他,目光锋利如剑,“若非朝堂对西疆策略百年来不曾改过,如何逼得韩文约拼了一身清名不要,也要如此极端行事?”傅燮的眉头倏然皱起,想反驳什么,望着盖勋的脸,终是忍了下来,良久,方才缓缓叹道:“他终是反贼。”一片寂静。十年交情,西州名士,如今已成寇仇,为国为君为天下,有死而已。他转身,远望房舍之外,百里之遥便是韩遂、边章和十余万羌族铁骑大军。韩文约,你,终是背叛了这十年知交,背叛了四百年大汉。“反贼……韩遂……”盖勋哑然一笑,只是这笑中带着滚烫,烧灼了人心。玄衣公子在旁默默看着,只是淡淡问道:“韩遂想要什么?”“你想与韩遂谈判么?”盖勋反问。孙宇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上兵伐谋。”盖勋似是自嘲地笑笑,望着身前这位年轻的封疆大吏,眼神中瞬间闪过一道亮丽,随后便黯然下去,有些难以名状的神色,直到良久之后,方才缓缓道:“他要的是,以天下养凉州。”孙宇挑眉。傅燮在旁边,神色已渐渐冷峻,冰冷道:“你知道,四百年来未有人妥协,而今而后,更不会有人妥协。”盖勋瞬间将目光转到他的身上,声音中倍感坚定:“三百年前孝武皇帝妥协过。”傅燮冷笑一声:“妥协,总有代价。”“可这代价,终归值得。”盖勋急促道:“三百年了,西域已经丢了,韩遂是想要某些人明白,再不护卫西疆,可能连长安都要丢。”“他做不到。”傅燮冷着脸,望着盖勋,轻轻摇了摇头。“你须知道,元固——”他盯着眼前的人,一字一顿道:“如今的大汉,帝都是雒阳,不是长安。”孙宇的眉头缓缓皱起,他似乎明白了两人究竟在说什么。三百年前,孝武皇帝朝,击匈奴、开边、戍边,设河西四郡,为的便是打开帝都长安的西北边陲,为拱卫长安留下足够的战略纵深,“断匈奴之右臂,张大汉之左掖”,便是河西四郡的意义。河西四郡之于长安,便如八关之于雒阳,河西四郡是代代大汉将士前赴后继打下来的铁血江山,而今却已成为鲜卑人和羌族人的草场,任其纵横。归根究底,是光武皇帝定都雒阳之后,长安在天下人的心中便不再重要了。长安不重要了,河西四郡还重要吗?河西四郡不重要了,凉州还重要吗?整个凉州就像是大汉躯体上的赘瘤,贫瘠、衰弱、人口少、民风彪悍,北有鲜卑和匈奴,西有羌族,凉州只会伸手向大汉要钱、要兵,甚至连凉州的士人,都想向大汉要权。世家豪门们想要的只是长治久安,一生富贵,却不会管这苦苦挣扎的凉州百姓,他们的先祖,本就是孝武皇帝为了戍边而迁徙来此的罪犯、流民,又哪里算得上是人?百年前一部《盐铁论》便为这场长达三百年的争论进行了完美的诠释。中原的士人、豪族,不会允许凉州的士人参与国策,即便是位及三公的段颎、战功赫赫的凉州三明,最终也是只能在森罗铁壁一般的朝堂前败下阵来。西域、凉州、甚至长安,在那些士人的眼中,皆不重要,万里疆土,不过是一个数字罢了。若不是朝堂之上再无办法,韩文约又如何会出此下策?孙宇未身临其境,却已察觉到,那迎面而来的风刀霜剑,朝堂之战,比这一刀一条命的血战更加可怕更加血腥。赵充国、皇甫规、张奂、段颎、班超、班勇、耿恭……那些为了西域流血流泪留命的将士们,也许不会知道——而今,他们所守护的朝堂,竟视他们曾经奋力搏杀过的疆土为附骨之蛆,恨不得丢到九霄云外?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盖勋喘了一口气,低声道:“南容兄,韩遂之法未必不可用。”傅燮脸色骤变,霍然怒道:“盖元固!你说什么?”孙宇眼神一变,脚下已微微侧向盖勋。傅燮翩翩君子,盖勋第一次见他如此向自己发怒,仿佛意料之中一般,盖勋不为所动,依旧自顾自道:“欲守凉州,须大汉倾国力相助,北境三州自顾不暇,江南三州偏远,唯有关东五州方能撑着凉州打持久之战,可满座朝堂冠冕,可有人愿意守住凉州?”“于是你便想弃守凉州?”傅燮接着他的话,怒极反笑道:“弃守凉州、置十二郡国百万百姓于不顾,然后弃守秦川、弃守长安,令十二帝陵墓与旧都翻做焦土!”“盖元固!”傅燮盯着盖勋,一字一顿,字字如锤:“你若敢存这个心思,傅南容此刻便杀你!”孙宇脸色微变,望着傅燮严厉的脸色,西州有君子傅南容,果然名不虚传。盖勋脸色变都不曾变,唯有眼神中多了几分哀色。“你好生思量罢。”傅燮转身,从容而去。“我不是为了刘家守凉州。”“凉州百万生灵,秦川千里沃土,西凉的士人成了贼首,此后凉州还有什么颜面可言?韩文约拼着一生清名不要,傅燮不敢!”“傅南容九泉之下,不敢面对四百年来死在这西北边陲上的数十万将士,不敢面对在生死之间苦苦挣扎的无辜生灵,更不敢见列祖列宗、见二十二代天子,说傅燮做了投敌卖国之人。”“为人,为臣,为官,傅燮皆不敢言‘背叛’二字,不敢做不忠不义的无耻之人。”“寸土寸血,傅燮不过一儒生,还算读过经史,做人一世数十载,所求不过俯仰于天地,无愧此人心,官拜太守,总归要对得起这汉阳郡的一郡生民,便是死,我也要死在他们前头。”“我不愿班超、班勇、耿恭这些先辈们用血换回来的疆土,在我手上丢了,傅燮丢不起这个人。”“我不愿世人皆说说西州皆贼子,更无一人死节。”“我不愿世人皆说西凉士人皆无骨,变作胡族走狗。”“傅燮有子傅干,年方十二岁,待他行冠礼时,傅燮不愿他受人唾骂,说他是叛臣逆子傅燮的后人。”他转身望着孙宇,突然拱手下拜。孙宇正颜色,还拜。“今日事急,有死而已。”他冲孙宇微微一笑:“为西凉百姓而死,傅燮死而无憾。孙府君且留汉阳,傅燮恳请府君,燮倘若身死,可否接替太守之责?”在他心中,太守不是一个官职,而是一份责任。肩上之担,守土卫疆保民而已。六个字,要以命相抵。孙宇终是动容,他正了正衣冠,平生第一次冲人下拜:“孙宇,愿以命继之。”西州虽贫苦,不曾乏忠良。:()流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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