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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掌烹制完成,肉香混合着蜂蜜的清香,悄然弥漫在四周。“好厨艺。”刘和望着那只熊掌,不禁赞叹,双目已经是放出光来。“你这是要吃多少?”望着他那一副垂涎欲滴模样,孙原不禁心中有些忐忑,一只熊掌,只怕不够分。“要么……你再做一只?”刘和手指着雪地上的陶瓮,眼神却是一直盯着孙原身前的蜜制熊掌,“熊掌还有三只,冰天雪地里,都还新鲜。”“你吃得下?”孙原皱着眉头,林紫夜一贯体寒,正准备用熊掌给她好好补一补,不过看刘和模样,好像很难善了了。罢了,孙原摇摇头,回身又取了竹篾,抬手一道剑气将熊掌切下三分之二,连带滚烫的竹篾递给了刘和。也不管刘和接过去如何大快朵颐,自顾自地将仅剩的前掌如前一般依法炮制,自然是给李怡萱和林紫夜二女准备的。待孙原端着烹制好的熊掌出现在卧室前,只见林紫夜和李怡萱二女正并肩坐在窗前,远眺月色。“哥哥。”听得门响,李怡萱悄然回头,正见一袭紫衣悄然进来,登时整个卧室里弥漫着香气。闻得味道,林紫夜的声音亦是传来:“刘老丈家的百花蜜?”孙原径直走到两人身边,便看见二女裹在紫狐大氅里,皆是双手抱膝,靠在榻边望着窗外圆月,俨然便是寻常闺中密友。他笑了笑,道:“嗯。冬季了,甜食少,拿来烹制熊掌正是合适。”“今日戊时的病人,便是刘老丈诊断的罢?”她看着眼前的一只多熊掌,娥眉缓缓蹙起,清冷的声音直传窗外:“楼下的,你是猪吗,吃那么多?”“咳!”楼下传来刘和的声音,显然是噎着了。孙原和李怡萱互视一眼,皆是难忍眼中笑意。取了一张小几,三人并排而坐,身前熊掌已是被孙原切得整齐。“今夜月色真美,下了十几天的雪,总算看得见月色了。”林紫夜低声呢喃,侧脸望着孙原,低声道:“你和刘和的谈话,我和萱儿都听见了。”孙原刚拿起食箸,这一句话便让这只手悬停在半空。他眉眼轻抬,望着二女,淡淡道:“有些事,注定会来,挡不住的。”“知道了。”林紫夜望着眼前的熊掌,拿起的食箸终究是放下了。再美味,终究是吃不下。李怡萱望着眼前的熊掌,突然笑出声来:“十年了,哥哥还从来没有离开过药神谷,以后的三餐,谁来烹制啊?”孙原眉头一挑,反问:“你们不走?”二女皆是一愣,随即互视一眼:“我们一起走?”“自然。”孙原挑起一块肥嫩的熊掌肉,递到李怡萱唇边,“药神谷又非与世隔绝,刘和能来,其他人也一定能来。”“你是担心我们?”李怡萱笑了笑,躲开了那块熊掌肉,“还是想把我们拴在身边?”林紫夜娥眉一挑:“你们打情骂俏,莫要将我也捎带上。”李怡萱笑着:“紫夜姐比哥哥还大一岁,陪在哥哥的身边又比我久,想来更舍不得哥哥一些罢?”话音未落,却看见孙原皱着眉头又将熊掌递了过来,忍不住笑意,朱唇轻启,一口吃下,顿时一双妙目微张,口中已是香甜四溢,唇齿留香,妙不可言。林紫夜看了她一眼,抬起食箸夹了一块熊掌送入口中:“我是医者,不能离开药神谷。”李怡萱看着她,嫣然一笑:“我是药神谷主,你若不能走,我也不能走了。”“你们不能留下。”孙原的话,打断了两人的笑颜。身前香气缭绕的熊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只不过竹楼里的温馨已然悄悄散去。“我的魏郡太守是中旨任命的,朝堂上的人很快会有反应。也许,在刘和进入药神谷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做好了准备。”二女幡然醒悟。原来这就是孙原必然要走的原因,并非是不愿抗争,而是不能抗争。他是天子的棋子,便是某些人注定的敌人。如果离开这棋局,便成了棋子,当今天子的弃子,又岂会安然离去?天子出动了大汉最精锐的宫廷禁卫,三十六骁骑护卫大汉议郎刘和,浩浩荡荡离开了帝都。这样的阵仗,谁会忽略?谁能忽略?谁又敢忽略?他望着窗外夜色,脸上缓缓浮现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在李怡萱和林紫夜的眼里是如此苦涩:“不只是我们,药神谷里的所有人都要走,他们应皆是天子指派的人物,这十年来,我便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罢?”药神谷,十年来的安静闲适,竟不过是天子的一手安排。他甚至有些怀念这十年未见过的人,他的容颜似乎都已经模糊,可他对他的控制,却如此不差巅毫。他仿佛能看见那一身皇袍的天子背对着自己,一派淡然:“你是朕的棋子,朕不用你,便予你安逸;朕用你,便委你重任。”“你的生死,在朕手中。”,!他只觉胸中又闷又痛,已是咳出声来。“哥哥……”李怡萱一声低呼,脸色紧张,一手揽住孙原的背,只觉他似乎突然之间瘦弱了下去,比平常更病弱了几分。林紫夜皱着眉头,纤纤素手已搭上孙原的手腕,细细一量,便道:“还好,只是突然间有些沉闷罢了。”她望着身边的人,突然叹了一口气,低低地问:“若是药神谷的人都是天子所安排的——”“那……师傅呢?”这是这十年来,林紫夜第一声叹息,冷漠如她,终是有情。“林谷主么……”想起了那素雅淡然的上代药神谷主,孙原微微低眉,那和蔼如母亲一般的女子,难道也是天子一手安排的人吗?十年来的真实,竟然一夜之间模糊起来。手上一暖,却是孙原和李怡萱两只手落在自己的手上,林紫夜“嗯?”一声,嘴角却已泛起了极浅的笑意。“林谷主……是真心待我们的不是么?”温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如盈盈萱草,在月色银辉下、悠然竹楼里,是最暖的一抹光彩。冷漠的女子终是浅浅笑起来了:“那……就走罢。”他们身后的案几上,渊渟剑和轻画剑并排躺在木匣里,安然沉静,锋芒尽敛。他转过头去,看着两柄剑,眼神里看不出悲喜。十番寒暑,到底将离别。只不过,有别离,便有重聚。龚文健一夜难眠,身边不远处便是父亲和龚都,他兄弟两个人和父亲被刘老丈单独安排进了隔壁茅屋,这茅屋里放了数盆炭火,尚有暖意。那刘老丈其貌不扬,身材还有些佝偻,不过医术却是高明,替父亲把了把脉,便开了方子,一剂药下去父亲脸色已是好转许多,本来按着孙原意思,还要请“药仙子”林紫夜出手,却是免了。如今虽是父亲重病得救,可是龚文健却半分也难高兴得起来。孙原,这个看似病弱的男子,拥有着剑谱排名第六的“轻画”,一剑便碎了让三十六骁骑狼奔豕突的雪崩,那是何等深厚的武学修为?还有刘和的“渊渟”,渊渟待潜龙,难道这年纪轻轻的孙原孙青羽,竟是大汉天子所埋设的重要人物?一路上,他和弟弟龚都在车内听着刘和与那紫衣公子闲谈,似乎两人也是十年未见,而这两人十年前不过都八九岁年纪而已,儿时玩伴,如今竟似有着极其深厚的交情一般。孙原一路上似乎有意闭口不提帝都的事情,刘和不知是配合他,还是不愿意在太平道中人面前谈论朝中的事情。以他角度,自是觉得刘和与孙原故意隔绝他,其实从二人角度并非如此。刘和所知晓的帝都之事,太平道安插在帝都的探子自然有数,天子布局,张角岂非也在布局?刘和年纪不大,却是了解朝堂之道,懒得与龚氏兄弟计较而已。至于孙原,本就不欲过问朝堂之事,更勿谈主动挑起话头了。虽然经历风雪十分疲惫,却翻来覆去一夜未曾安睡,龚文健早早便起了身,冬季天色早明,只不过这天又落下了微雪。甫出门来,便瞧见四周已有袅袅炊烟,不远处的竹楼前,一道紫色身影临水而立,任由微雪落肩,说不出的清冷,遗世独立。青丝如瀑,沾染了几缕雪花,美得不似凡人。“怎么不加衣服,你这样容易伤身。”孙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林紫夜只觉身上一暖,一件外袍便已经披在了身上,头顶也出现了一顶纸伞。“然姐喜欢冰雪,可我不喜欢。”林紫夜没有回头看他,只是伸出手去接天上的落雪。“自从身体不好了之后,我就再也不想碰到雪。”她直觉身后那人周身一颤,连平素轻稳的手都抖了几分。“我没事,只是觉得十年好快,习惯了此处风景,习惯了治病救人,本想着能住到闭眼的那一日,却想不到如今便要走了。”她转身看着他,眼角难得一丝笑意:“我特地早些出来,还以为你要和萱儿缠绵,怎么起这么早。”他良久不语,望着眼前女子瘦弱身躯,轻声道:“只是觉得一夜之间,这药神谷……不像个家了。”林紫夜突然笑了:“你说过要给萱儿一个家,所以想带她离开药神谷是吗?”“是。”他点点头,道:“等我把然姐找回来,我们四个在哪里,哪里便是家。”轻言一诺,便是此生最大的心愿。他望着眼前女子,想起曾经种种,十年相伴,彼此早已融于生命之中了罢?自由也好,棋子也罢,又有何不同?,!刘和睡得晚,醒得却早,邙山山谷比不得帝都华贵,这保暖自然也是差些,虽然张鼎等人备了许多火盆,也是有些冷,这位大汉侍中刘郎君免不了有些受冻。甫一出门,便瞧见数十位骁骑在谷内四散,自然是受了张鼎的命令警戒。“呵……”刘和裹紧大氅,长长呼出一口气,在冬日下散为一道白气。“青羽在书房等你。”林紫夜冰冷的话语传来,刘和皱了皱眉,心道:这女子果然清冷。正欲询问书房何处,便又听见林紫夜的话语:“下了楼,右边石阶下去便是了。”刘和转头望去,却见这女子怀抱手炉,宛如一尊雕像一般,清冷地站在凭栏前,目不转睛看着这片山谷。想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沉吟片刻,一言不发,缓缓下了楼去。昨夜来得晚,刘和还未曾看清这山谷全貌,此刻晴天日出,漫天清光,于雪色之间别添静谧。刘和的卧室便安置在孙原三人的主卧竹楼之中,往右侧下去,乃是一条铺着细碎石板的长径。沿着长径走下去,蜿蜒间通向了竹楼背后的一座小楼,此楼却非竹制,而是宽厚的木板和石块交叠,他站在楼下望去,此楼三丈见方,高有二丈,四四方方,颇有农家气息。“是子谦兄否?还请上楼。”孙原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刘和还来不及想“他如何知道”,便已经释然:那等玄妙的武学修为,听到一个人在楼下,想来也不算奇怪。入了门,便是十余落的书架,木制书架大小均等,几乎一模一样的六层木架,堆着卷卷竹简,大部分用粗布裹着,大抵是起防尘的作用,一眼望去,少说也有千余卷。再走几步,便见朝阳一面有一张七八尺长的曲足几,两张凭几,堆着十余卷竹简,正中铺着一卷,三两盏烛台,依着刘和想法,怕不是昨夜孙原一夜未睡,竟在这里看了一夜的书。刘和缓缓走进,两行隶书字映入眼帘:“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能生利者,道也。道之所在,天下归之。”封首二字,赫然是“六韬”。身后传来孙原的声音:“看的是《六韬》,半懂不懂的,也就将就看了。”刘和眼神有点飘忽,转头望着孙原,淡淡道:“原以为你会读经学,举个孝廉、明经什么的,想不到窝在这里读兵书。”“什么都读一些。”孙原怀里抱着十几卷竹简,“《老子》《韩非子》《书经》《谷梁传》《太史公书》,便是经学,今古文两家的经学也都看一些。”刘和的眼睛不由瞪大了一些。自孝武皇帝时期独尊儒术,经学兴起,原本大汉初年经老辈儒生背默写出来的儒学典籍,由汉代隶书撰写,故称“今文经”;另外由民间搜集而来并孔子旧宅所得的儒家经典,由先秦时期的篆书撰写,故称“古文经”,各有学者专治两家经典,形成了两大派别,三百余年来争论不休,又有师承之说,弟子不能违背老师的见解,称为“师法”,家族中晚辈不能违背长辈的见解,称为“家法”,故而长久以来,儒家经学成了家族门户争权夺利的天然土壤。而孙原并未入世,通读两家,反而有些异类。刘和道:“你不遵师法、家法,怕是有些生冷。”孙原闻言一笑,道:“听闻太学博士郑康成便不尊师法家法,自己注解两派经典,不是在太学震动了许久么。我又不是儒学中人,并无师承,怎么,还要怪罪于我?”刘和摇摇头:“只怕你上任时,便不是这般简单一二句话了。”孙原笑笑,不以为意。“这上千卷的书,你都要带去帝都?”刘和转移话头,望向四周道:“我那座马车怕是容不下你。”“就放着罢。”孙原一边言语,一边将手中书卷一一归位,“我让紫夜寻你,让你来帮我出出主意,选几卷带着也就是了。”“这便是你连个早食都不准备的理由?”刘和眉头皱起,请他来,过时不食,误了早餐的时辰,不得到晚上才有的吃?“给你备了。”孙原指了指曲足几上,“怕你饿,我将剩下的熊掌也给你留了。”刘和一眼望去,还真是给他备了早食,一盏麦饭,一盏茶水,一张圆足几上放了烤熊肉和熊掌,看那份量,怕是自己得吃撑了。他也不多话,拖过一张凭几便坐了下来,平日里朝堂宫内的生活规矩太多,在孙原这世外之地,反而轻松许多,管什么时辰日头,且满口腹之欲再说。孙原望着他大剌剌模样,也是一笑置之,手上将一卷《诗经》归入架上。他望着刘和,是不是自己以后,也像他一般,终究成了那规矩模样?刘和看着隶书字迹,虽说不出苍劲,反而有几分阴柔,浑然不像男子手笔,拍了一块熊肉入口,道:“这字迹怕不是你写的罢?”孙原答道:“我自幼在此,识字不多,然姐教的多些,故而我的字迹也有了她几分柔美。”顿了一顿,又道:“想来你不曾见过她,你若是见了她,定然惊为天人。”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夸口。”刘和不以为意,他久在帝都,宫中佳丽、豪门贵女见的多了,便是林紫夜那清冷仙子,纵然气质出众,也不至于令他刘侍中望而惊艳。转念一想,刘和又道:“怎么,你这位姐姐不在药神谷?”“前些日子,她似是有事,不告而别了。”孙原的声音在刘和身后飘忽,伴随着书卷竹简的交击声,“十年来,她出谷颇多,不然于外界消息,我也不能知晓。”“若是你们走了,她回来寻不见,又当如何?”孙原闻言,手上动作不禁停了:“我有预感,此番出去,定能见到她。更何况,刘兰香刘老丈都还在,她若回来,自然知晓我们去处。”刘和回头望去,远处的骁骑已经将孙原等人的随身物品尽皆收拾,安置在刘和的马车之上,无非一二件衣服,倒也没有其他特别的。孙原的病和林紫夜的寒疾皆是顽症,即使是林紫夜的医术,也不过治标不治本,便是懒得配药了,想来帝都之内断然不可能出现无药可用的局面。张鼎指挥着骁骑拱卫在马车四周,已是整装待发。他一身戎装,肃立在马车边上,刘和和车夫坐在车门前,远眺竹楼前的两人,自顾自喃喃:“好一对神仙眷侣,只可惜……”正思量间,便看见素色身影,披着紫狐大氅,怀抱一对配剑,缓缓步出竹楼,在孙原身边悄然站定。三人一同回望,只见竹楼依旧,楼里的火盆依然发出清脆的“噼啪”声。良久,便听得林紫夜淡淡的声音:“走罢。”车马渐远,竹楼石桥一一闪过,出了谷口,只有刘老丈苍老的脸皮在谷口轻轻晃动,似是冲他们摇了摇手。车马已远,刘老丈回身看着龚氏兄弟和他们那三个随从,咧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你们几个就先留在药神谷罢……”:()流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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