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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萧瑟水迢迢,欲见孤城逢碧蒿。两辆马车带着五个人北上嵩山,离开奎镇之后,是一座一座连绵的山丘,春夏之时,山中有时湿冷,有时又是潮热窒闷,唐俪辞不走官道,一路翻山越岭,虽说是不绕远路,但带着诸多女眷,快也快不上太多。此时琅琊公主率众出征飘零眉苑,江湖旌旗纵横,士气如虹,正在进发途中,与此同时,唐俪辞作为此次毒丸之事的主谋,公主虽未下诛杀之令,但其事昭然若揭,唐俪辞阴险恶毒,罪该万死,但凡有与“唐俪辞”三字略有牵连之人无不人人自危,万窍斋首当其冲,诸多店面已被砸毁,损失难以估量。这种时候,唐俪辞还是宜走小路,以免横生枝节,耽搁行程。马车之上,一只手从马车的帘子里伸了出来,撩开了帘子,手腕上戴着个银镯子,上面精雕细刻着许多繁复的图案,只是这镯子中间硬是缺了一段,仿佛是生生从上面斩了一截下来似的。然而戴着镯子的人浑然不觉它残缺,那颜色瑰丽的衣袖,白皙柔润的手臂,衬得这有缺口的银镯别有风情,只听车中人开口道:“阿谁,拿开水过来,昨天的衣服在篮子里。”另一辆马车里有人应了一声,“琳姑娘,今日还找不到宿头,一旦寻到水源,阿水马上送来。”戴着镯子的人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坐在另外一辆车里的是两位年轻的女子,一位紫衣布裙,脸色颇为憔悴,一位粉色长裙,头挽双髻。听闻隔壁车子的女子发话,那粉色长裙的少女大为不满,用力拉扯着紫衣女子的衣袖,低低的道,“阿谁姐姐,她太过分了!她真的当你丫鬟那样使唤,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紫衣女子轻轻搂着她,并不生气,“我本就是丫鬟,琳姑娘既然是唐公子的故交,侍奉琳姑娘和侍奉唐公子都是一样的。”“什么‘故交’啊?”这粉色衣裙的少女自是玉团儿,闻言懊恼的扁了扁嘴,“他们都是‘故交’,你就是陌路人了?那‘琳姑娘’虽然长得很美,可是她往唐公子的车里一坐,我们连和唐公子说话的机会都没了。”阿谁微微一笑,“你在生气他也和他们坐在一起?”玉团儿脸上一红,低下头,“他本来就是和他们一起的,我才没有……”“傻丫头。”阿谁拍了拍她的背,“他虽然和他们坐在一起,但不是天天回几趟来看你么?”玉团儿转眼又笑了起来,“他要是不回来,我就打他,把他从那边捉回来。”阿谁莞尔,玉团儿又叹起了气,“可是我们一起走了这么多天,唐公子却从来不来看你呢。”她瞪眼,“他不会真当你是丫鬟吧?唐公子一向坏得要命,他可不能真的把你当丫鬟!”阿谁摇了摇头,右手轻轻拍哄着熟睡的凤凤,凝视了孩子半晌,“蒙受唐公子诸多恩惠,无以为报,除却为婢为奴,阿谁一无所长。”她缓缓的道,“便是饭食之恩、这一身绸缎,也是受之有愧。”玉团儿哦了一声,声音开始变得有点小,“那我也欠了唐公子好多好多钱呢……”阿谁淡淡的笑,“傻孩子,别这样想。”玉团儿越发低声道,“他也是很讨厌我的。”阿谁依然摇头,淡淡的笑,“唐公子看不起许多人,但他从不曾看不起你,不是么?”玉团儿怔了一怔,这倒是,唐俪辞是古怪难测的,但也总是和她心平气和的说话,似乎从来没有贬低过她。她小小声地道,“我什么也不会。”“你很好。”阿谁柔声说,“人人都羡慕你。”玉团儿笑了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羡慕我?羡慕我什么呢?我都没有生得有你们好看。”她指指旁边的马车,“他们,还有你,都生得比我好看多了,我羡慕还来不及呢。”阿谁也跟着笑了,却是轻轻叹了口气。这世上的事,羡慕一个人与否,与生得好看不好看又有多大干系呢?生得好看些……就必定会比旁人过得好些么?她握住了凤凤的手,凤凤睡得正熟,婴儿稚嫩的手被被褥捂得温热,握在手心里,就如暖炉一般。她专心致志的握住,不作他想。这世上的事,羡慕不羡慕,过得好不好,爱不爱,活不活得下去,痛苦不痛苦,从不以她想什么而改变。所以无论她想什么,都是枉然。马车不快不慢的在山间前行,距离嵩山已是不远,道路两边满是酸枣树,正当开花之际,漫山遍野满树的花朵,姣白如雪,煞是好看。未过多时,远处只听鸟鸣之声清脆,玉团儿耳朵一动,“有水了!”阿谁知她在山林中长大,对虫鸣鸟叫之声自有独到见解,也不问她如何知道有水源,只点了点头。玉团儿从马车中钻了出去,拍了拍车夫的肩,叫他往林中一处前行。唐俪辞所乘的车夫见状,也习惯的跟了上去。这一路上翻山越岭,寻找水源和休息之处,大都靠的是玉团儿在林中养成的习性。,!不远处山坡之下,有一块大石,石上有清泉沿石而下,大石下方有个很小的水潭,然而水色甚清,清水从水潭中溢出,自碎石中蜿蜒而下,直入林间。玉团儿从马车里一跃而下,拿着两个水囊到溪间取水,阿谁从马车上慢慢下来,将临时买来用以做饭的铁锅抱了下来,凤凤醒了,趴在车窗上两眼乌溜溜的看着旁边的马车。柳眼从唐俪辞的马车里下来,帮阿谁将那十来斤重的铁锅放到了地上,玉团儿取了水回来,又拾回来几块大石头,垫在锅下。阿谁从马车里取出木炭来,慢慢开始生火。唐俪辞的马车里,纵然不复见如何镶金嵌玉狐裘暖炉,但上等木炭总是带的,这木炭终是比林里的生木好些,生起火来不会过分烟熏火燎的。三人围着那铁锅忙忙碌碌,两个车夫解下马匹,到溪边去饮马,唐俪辞的马车却始终寂静。车里的人连帘子都没碰过一下,更不必说出来问候一声或帮个忙。这样孤漠的姿态,也只有唐俪辞摆得出来。而他日日都是如此,几乎足不出马车,一开始玉团儿勃然大怒,三番五次要找他理论何以如此薄情寡意?但阿谁拦着她,柳眼也拦着她,她气了几日,看到唐俪辞那神态举止和他掷出阿谁之前没半点两样,居然连她都觉得心凉,倒连理论气恼的心也凉了。铁锅下的木炭渐渐燃了起来,锅里的水渐温,玉团儿在林中转了一圈,抓了只野兔回来,柳眼将野兔剥皮洗净,阿水细细切了作料,调了酱汁腌兔肉,随后又揉了面团要烤锅贴。她伤势其实尚未痊愈,双手忙碌的时候胸口仍旧作痛,只是她惯于忍耐,一路上从不做声。柳眼和玉团儿见她做事麻利,只当她的伤已经好了,而唐俪辞和瑟琳却是正眼都不看她。自从在奎镇见了面,唐俪辞没对她说过一句话,她也没想和唐公子说上任何话。在唐俪辞心里,她终究什么都不是。在她兑现了他“心甘情愿为了他去死”这句狂言之后,她似乎就失去了存在的任何价值,就像一件厌弃的玩物,昨日种种动人都不过幻觉而已。马车之中。瑟琳慵懒的依偎在唐俪辞怀里,看着车外那篝火的微光,丰润的红唇勾着似笑非笑的妩媚,神态很是惬意。唐俪辞一下一下轻轻拍着瑟琳的背,他怀抱着人,拍得轻柔,就如拥着纯真可人的婴孩,就如他当年哄着凤凤一样。但他并没有看着瑟琳。他静静坐着,并没有看瑟琳,也没有看窗外的火光。车外的一切,怀中的佳人,冷的暖的,活的热的,只有他与世隔绝一般。阿谁热了铁锅,倒了热水,又烧了第二锅热水去洗衣服。玉团儿在锅里倒了热油将面团一块块贴上去,柳眼笨手笨脚的在一旁烤兔子,忙活了半天,兔肉熟了的时候,阿谁也洗完了衣服,端了盆子回来,折了几段树枝将衣服晾了起来。这翻山赶路的时候,万般比不得平时,纵然唐俪辞平日锦衣玉食,衣裳一件赛似一件的精细奢华,但衣服总是要换洗的。他原是孤身出行,也搬不得一车的衣裳来穿一件丢一件,何况遇到瑟琳乃是意外,瑟琳的衣服更是在奎镇临时订做,也做不了几身,这一路洗衣做饭的事自然而然都落在了阿谁头上。做饭倒也罢了,对吃,唐俪辞并不如何讲究,瑟琳更是只吃蔬菜,肉食一概不吃;但如何使洗完的衣裳焕然如新,真是一门让人煞费苦心的学问。遇上阴雨天气,衣裳便是不干,阿谁只得将那铁锅洗净,倒扣在炭火之上,再把衣服贴在锅底烘干。有时绣线掉了,或是染了色泽,她便不睡,一夜一夜思索着如何补救。玉团儿有次将瑟琳的一件裙子藏了起来,不让阿谁熬夜去补,第二天一早,瑟琳看见那皱成一团的裙子,一句话没说直接扔进了炭火的余烬之中,她倒是压根没发现裙子绣线开了几条。玉团儿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断定这琳姑娘是个怪人,从此不敢再藏衣服。洗好的衣裳挂了起来,阿谁细心的折去衣裳四周的树枝,以免蹭脏了衣服。锅中烤熟的锅贴散发出略略烤焦的香气,玉团儿给两位车夫分了锅贴,又给马车里的人送去了几块,那门帘也是一揭即合,仿佛连外面都不愿多看一眼。她围着唐俪辞的马车转了一圈,心中很想对着马车踹上一脚,让这马车撞到树上去,看那“琳姑娘”是什么姿态,但唐俪辞也坐在车里,她又不敢。转了一圈之后,她突然瞧见马车下的杂草之中,有几颗珍珠。弯腰拾起一颗,茫然看了半天,在这大山之中,总不可能生出珍珠来。阿谁见她拾起一物,竟忘了回来吃饭,便呼唤了一声。玉团儿迷惑的把珍珠摊在手心,“这是唐公子的么?”阿谁和柳眼都是微微一震,柳眼拿起珍珠瞧了瞧,那珍珠中间有孔,乃是一串珠串上拆散的,“应该是,怎么了?”玉团儿茫然问,“唐公子为什么要把珍珠扔在地上?”阿谁和柳眼又都是微微一颤,阿谁轻声道,“这东西……你拾起来了,莫让唐公子看见。”玉团儿越发莫名其妙,听话去把地上的珍珠都捡了回来,突的看见山石那边有只毛绒绒的小猫露了个头,煞是可爱,心里一乐,便追着猫去了。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阿谁和柳眼默默相对,柳眼转动着已经烤熟的兔肉,过了好一会儿,阿谁低声道,“他的伤……还没好?”柳眼不看她,就怔怔的看着兔肉,“好了吧,就快好了。”她便不问了,静静坐在一旁。又过了一会儿,柳眼又道,“他只是有点……”他迟疑了一阵,不太确定的道,“有点……”她等着他说,又好像只是默默地听,一点也不想知道似的。“有时候好像有点……”柳眼喃喃的道,“他的眼神有点……”他说不出那种感受,为何会总是留在唐俪辞的马车里,便是因为不安。即使仿佛什么事也没有,件件都按部就班,他仍感到深深的不安。“乱……”她轻轻吐出一个字,便又沉默不语。柳眼苦笑,面对阿谁,心里有千句万句,奈何看着她,尚未说出口她便像都已了然了一样,让他一句也说不出口。“是我的错。”她轻声道,“那是我的错……”柳眼哑然,眼见她站了起来,将那烤好的兔肉撕了一盘,送到那边马车里去。马车里照旧接了,里面没半点声音,她退了回来,自己随意吃了两口,便一点一点撕着锅贴喂凤凤。柳眼怔怔的看着她,她的姿态仍是那么顺从,望着凤凤的眼神仍是那么温柔,安静得仿若没有半分心事一般。她说是她的错。她是错在没有早早接受唐俪辞的求爱和折磨、或是在唐俪辞将她掷出去的那一晚没能化身成一张板凳、或是没有从一开始就声称可以心甘情愿的为他去死呢?她说是她的错。说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变成一个表面完好内里却已崩坏的精美瓷器,都是她的错。“也许……是我的错。”柳眼低声道。但并没有人听他说话。他茫然极了,为什么他们只是想过自己的生活,只是想自己选择自己所能选择的,就已经把他逼到了这样的境地?莽莽林海,黄昏逐渐降临,光线慢慢暗淡,篝火在浓黑的树影中摇曳,挣扎着微弱的光和温暖。铁锅中的锅贴还有不少,柳眼和阿谁却都没心情去吃。因为玉团儿追着那只毛绒绒的小猫往林间而去,已然去了很久了。她不可能不回来吃饭,但她便是没有回来。就如一转身便被这树林吞没了一般。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阿谁的脸色越来越忧虑,柳眼站起身来,“我去找人。”阿谁摇了摇头,“你的腿走路不便,在这山林中更不容易,我去。”她将怀里的凤凤递给柳眼,“放心,我不会走太远,左近找不到我就马上回来。”言下她站了起来,招呼了两位马车车夫,从锅下取了一支烧去一半的短木,三人一起往山林中走去。柳眼看着她的背影,黯然伤神,她总是独自一人。无论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或是在人群之中,她总是独自一人面对一切,仿佛从不需向谁求助。唐俪辞的马车就在一旁,他们却都不曾想过向他求助。三人披荆斩棘深入林间的声音慢慢远去,那微弱的火光也慢慢隐没。声音唐俪辞一定是听见了,然而他始终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树林中又安静了下来,柳眼抱着凤凤倾听着林中的声音,越是安静他越是不安,凤凤吃饱了睡够了,也精神了起来,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柳眼,看着看着突然开始大哭起来,“啊啊啊啊,娘娘娘娘……呀呀呀呀呀……”小婴孩拼命挣扎,柳眼心烦意乱兼之手忙脚乱,凤凤越发大哭,双手挥舞,“娘娘娘娘……呀呀呀呀……”“怎么了?”唐俪辞的马车中终于传出了声音,有人用柔美动听的嗓音问,“孩子饿了吗?”柳眼瞪了唐俪辞的马车一会儿,突然大步走了过去,猛地拉开马车的门帘,冷冷的道,“孩子找不到娘,哭了。”马车内唐俪辞依然怀抱着瑟琳,瑟琳长发蓬松,体态柔软的倚在唐俪辞怀里,两人都是一副慵卧云端的姿态。柳眼看了一眼再看了一眼,本来对这二人心中还怀着些说不出的不忍心——不忍心眼看着这对总是活在世人顶端的朋友受苦,不忍心眼看这两个无论怎么狼狈都不肯放下姿态的人的那点骄傲在现实中跌得粉碎——但玉团儿和阿谁不见了,凤凤嚎啕大哭,他委实再没有心情来怜惜或“不忍”,把凤凤往瑟琳手里一塞,他对唐俪辞道,“你听见没有?”唐俪辞浅浅一笑,抬起头来,“听见什么?”“这四周的树林,从刚才开始就没有什么声音,小丫头进去了、阿谁和车夫也进去了……”柳眼一字一字的道,“谁也没有出来。”唐俪辞柔声道,“你是在说,这林子里……有鬼么?”柳眼摇了摇头,脸色沉重,“阿俪,我不爱开玩笑,这树林里必定有什么古怪,你必须去看看。”唐俪辞看着他,居然并没有反驳,也没有冷笑,“嗯。”柳眼一呆,只见他从马车上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一步一步下车,轻轻弹了弹衣袖,“她们往哪里去了?”柳眼指了指阿谁方才离去的方向,看着唐俪辞转身而去,耳边仍停留着他方才那声“嗯”——唐俪辞智计百变,狠毒诡诈,几时曾经这样温顺听话过?何况是听他这个平生最没有主意的人的话?他情不自禁的毛骨悚然——阿俪……阿俪他是怎么了?眼看着隐没林中的是熟悉的人影,山风吹过,衣袂俱飘,但看在柳眼眼中的赫然不过一具空壳,飘飘荡荡,里面……什么都没有。“阿俪!”他蓦地站了起来,“回来!”夜风寒冷,吹拂而过的时候令人忘却正是初夏,瑟琳手足无措的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而他独对一堆篝火,不知如何是好。:()千劫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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