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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茫然望着堂外,一字一顿道:“什么父子之情手足之义?天下之至难测者,人心也!”
“以丞相之意,此事如何处置?”
曹操手捻须髯,缓缓道:“韩遂贼心不死,马超阳奉阴违,又有关中诸将为羽翼,若不除之必为后患!”他原先主张以抚代剿,但南征失败后人心不稳,关中越来越难以掌握;而且去年段煨、韦端相继过世,曹操失掉两枚在朝廷和关中诸将间斡旋的棋子,已改用蒯越为光禄勋,韩嵩为大鸿胪,转而拉拢荆州士人对抗刘备。招安之路渐渐走不通,他与韩遂等割据军阀的矛盾早晚要爆发。
钟繇也同意曹操的观点,他久在弘农,目睹关中诸将骄纵不法之事甚多,早已深恶痛绝,不过碍于形势不能下手罢了。这会儿听闻曹操决议征讨,提醒道:“以丞相之力讨之不难,只可惜没有出师之名。”不论如何,关中诸将当的都是朝廷的官,名义上归属朝廷,既然攻杀张猛构不成造反,那凭什么讨伐人家呢?
曹操拿起笔来在空白绢帛上信手写了四字:讨伐张鲁。
钟繇初始一愣,但转念一想,不禁露出了微笑——张鲁乃五斗米道首领,与昔日黄巾近乎同类,其地盘在益州以北的汉中。曹操若讨张鲁,势必途经关中之地,可趁机向关中诸将发下指令,要他们交出兵权和地盘。倘若他们肯交权,一场危机化解于无形,关中不战而定;倘若他们抗拒不依,情同造反,曹操则讨之有名。
钟繇道:“以卑职所料,关中诸部必叛。韩遂据西凉二十载,岂肯拱手交权?还有割据枹罕的反贼宋建,自称‘河首平汉王’,趁着战乱当了近三十年的土皇帝,这种人怎么可能归顺?现在唯一说不准的就是马超。马氏与韩遂势力不相上下,倘若马超肯降,事情会好办许多。”
“逼他们反,不逼他们也反,与其坐视隐患,不如先下手为强。若是马超执意跟着韩遂走下去,那休怪老夫辣手无情,只有对许都的马腾父子下手了。到时候叫他背负害父恶名,看他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曹操说这话时眼睛始终凝视堂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你回去时顺便去趟许都,将出兵汉中之事在朝里提提,看看群臣有什么想法,也好造些声势,让那帮西凉贼早得到消息。是降是叛叫他们掂量清楚,咱们一战而定之,永绝后患!另外密切关注马腾动向,我就不信他能坐视儿子不管。”
“诺。”钟繇应了一声,心下不免诧异——他不仅对凉州之事了如指掌,而且早把应对之策想好了,既然如此何必千里迢迢把我叫来?
见曹操不再说什么,钟繇也默然无语,闷坐了一会儿,便想起身告辞,可身子刚一动,曹操便打破了沉默:“元常……”
“在。”钟繇又坐下了。
“这些年咱们各司其职聚少离多,你来一趟不容易,没什么事就在邺城多住几日,陪我聊聊天。”
钟繇怀疑自己听错了,这种怅然念旧的话哪像曹操说出来的?他微微一笑,顺着道:“这倒也是,咱们都年过半百了,过往云烟惘若隔世,卑职最近也常忆起往事,有时做梦都能梦到。”
不过曹操仍旧面无表情,似乎想聊的并不是年轻时的事:“有件事早想问你,一直没得机会。我迎驾至许都之前,都有谁参与过朝政?”董卓死后李傕、郭汜占据长安,这俩人是草莽武夫,只会厮杀不通文墨,朝中之事
都委政于人。
钟繇亲身经历了那段日子,自然比曹操清楚:“他俩最先委政于贾文和,后来朱公伟入朝,也管了一段日子。”
提到朱儁,曹操倒有些怀念:“朱公在世时对我不错,最后被李郭二贼活活气死,实令人惋惜。至于贾文和,那时他虽属贼党,办事还算公道。”
“不错,天子始终对他没有恶感,处在那个位置不容易。除了他们俩,还有荀军师、丁幼阳,已故尚书韩斌、鲁充,还有杨彪、杨琦昆仲以及卑职,都多多少少参与了些朝政。跟李郭二贼打交道,整天提心吊胆呐。”钟繇表情甚是凝重,至今还心有余悸。
曹操又沉默了,隔了片刻忽然道:“你早年就曾参与国政,又与京中故老多有交往。如今你主持关中军务已有十年,殚精竭虑也累了吧?我打算调你回朝。”
“回朝?”钟繇霎时洞察到他的企图,心内惴惴不安,却故意装糊涂道,“关中与凉州局势不稳,皆卑职无能所致,丞相若要替换,卑职无话可说。”
“谁说你无能了?”曹操心明眼亮,“你这个忠厚人怎么也耍起了心眼?直说了吧,调你回朝是要让你接任尚书令。”
钟繇最担心的事还是被挑明了——曹操要拿掉荀彧!
曹操与荀彧的矛盾已非一日,赤壁战败之后关系更加微妙,莫看曹操又给他增加封邑,又筹划把女儿嫁到他家,实际上对他越发疏远。原先仅是在忠于汉室的底线上有分歧,现在因为战败使曹操对荀彧产生了惭愧,总觉得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正在这个节骨眼上,荀彧的兄长荀衍又突然病逝。当初荀衍总督河北军务,为曹操平定袁氏出力甚多,可是曹操与荀彧产生分歧后恐其家族势力太重,借北征之事罢免其职。邺城私下有人传言,说荀衍是因免职之事抑郁而终的,这更使荀曹关系尴尬,于是曹操便萌生出更换尚书令的想法。
但荀彧的权威已十分牢固,想换也不容易,只能从有威望的老臣中选。论关系丁冲最近,可这个人如今除了喝酒连本职差事都懒得管,给他这么大的担子,肯定挑不起来;若换荀攸,等于还是荀氏当政,无法达到目的;至于贾诩,就是个滑得溜手的琉璃蛋,莫说曹操顾及脸面不能用他,即便想用,他也会千万百计推脱。选来选去,曾参与过朝政,又能被多数人接受的就只剩下钟繇了。
钟繇可不愿接这差事。从公而论,荀彧处置朝政并无过失,无故更换于国无益;从私而论,钟繇与荀氏既是同乡又是世交,岂忍取而代之?匆忙起身作揖:“卑职才略有限,只堪方面之任,不足以坐镇中台,请丞相三思。”
曹操明明对荀彧不满,却还在找借口:“你无需多想,我只是考虑荀令君太过操劳,想让你帮他忙。”
帮忙?这一帮荀彧可就靠边站了!钟繇心中焦急,索性跪倒在地:“丞相,难道您不念昔日兖州之事了吗?”
“呃?”曹操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不禁愣住了——当年兖州之叛,若无荀彧保守诸县,自己恐怕已死于吕布之手了!
钟繇斗胆冒出这么一句,又觉这话太重,赶紧又在自己身上找理由:“卑职受任关中十余年,一心想为朝廷稳固西疆,今贼虏烽烟欲起,您怎忍心把我调离?请您看在我这份拳拳之心,准我继续留任。”说罢重重磕了个头——钟繇非泛泛之辈,无论身份、年岁、声望都比那些伺候曹操的掾吏高的多,岂是随便给人叩头的?
曹操静默半晌,最终无奈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那就让令君继续主持朝政吧。”
钟繇总算松了口气,再不敢多留片刻:“卑职一路奔波鞍马劳顿,若丞相再无他务,卑职就……”
“你去吧。”曹操一阵苦笑,“出门就把这事忘掉,千万别往外说。”
“诺。”钟繇颤巍巍爬起身来,“卑职告退。”
曹操只是扬了扬手,没再客套,早已陷入沉思之中——钟繇不肯受任,那还能用谁?其实华歆、王朗、毛玠也不错,但他们不是颍川人,若改任他们,以前荀彧构建的以颍川士人为核心的旧班底就要大换血,朝廷内外都得调整。赤壁战败人心不稳,这时候可折腾不起啊……
钟繇缓缓退至堂下,擦了擦额角冷汗,又不禁回头望了曹操一眼,见他满脸茫然二目低垂,透着一股力不从心之感——岁月不饶人,虽然容貌不太显,但他已无可避免地步入暮年。
二子夺嫡
钟繇离开幕府赴馆驿下榻,天色已不早,长途跋涉也累了,胡乱吃了些东西,连灯都没熄就安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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