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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仪将徐奕扳倒了,但并不意味着胜利,因为毛玠、崔琰还在。虽然他俩早已转任尚书,但崔琰署理选官事务近十载,毛玠更是干了二十年,威望和人脉早已奠定,后继者无论是谁都不可能避开影响。如果东曹、西曹两掾好比当今天子,那毛玠、崔琰就像魏王,虽不在其位却凌驾其上。
想到这些丁仪不禁偷偷瞥了瞥身边的何夔,这家伙又是怎样一个人呢?丁仪虽然岁数不大,但来到邺城也很多年了,因为父亲的关系也没少听闻官场之事,但对于何夔的印象却始终模模糊糊。他只知道何夔何叔龙乃陈郡望族,早年曾被袁术胁迫,后逃归曹操;此人名气虽大得很,但很少对时政发表见解,对曹丕、曹植之争也置身事外,自魏国建立便跻身中台,却不显山不露水,有时甚至感觉不到他存在;而与之极不协调的是他华贵的衣饰、精美的马车、奢华的宅邸,据说何家饮食起居皆有讲究,吃顿酒席就要花一万钱。不过何夔这么奢侈不是靠俸禄,而是凭陈郡何氏庞大的产业。但在提倡节俭的曹操麾下竟有这么个大臣,并与袁涣、毛玠那等清贫之官多年相安无事,简直不可想象。在曹操召见之前丁仪已想尽办法接近这个人,但何夔总是不即不离难以窥测,至今还像谜一样……
其实不单丁仪,就连曹操也并不真的了解何夔,他嘴里一边说着嘱托的话,一边思量着何夔这个人——在他眼里这位顶着名士光环的老臣总是不按他的规矩办事,却往往能给他意外惊喜。昔日青州海盗管承勾结辽东公孙氏叛乱,闹得青徐沿海不得安宁,曹操任命何夔为长广太守,协同乐进、李典进剿,可他到任后却派了个与管承相熟的县吏将海盗招安了,虽然没能如曹操所愿斩尽杀绝,却因而得到不少船只和水兵,不能不说是笔收获。此后曹操推行租税新法,各地无不遵行,偏偏到长广郡何夔以战乱未宁为名拒不执行,曹操无奈把他调回幕府,不久乐安郡出现叛乱,曹操又派他去剿灭,这一次不知他又用了什么办法,大事化小,渐渐把叛乱平息了。虽然他往往不合心意,却总能让曹操无话可说,因而建国时曹操鉴于他的功劳和名望还是将其纳入尚书之列。
曹操一如既往陈词滥调,阐述选官之事的重要,嘱咐他们要尽量顾全大局,当然主要还是要向毛玠讨教经验,遵循一贯“唯才是举”的主张;听得丁仪心里涩涩的。最后曹操喝了口水,礼节性问道:“你等还有何疑惑?”
丁仪一篇聆听教训受益匪浅的腹稿早打了半天,方要脱口而出,却听何夔抢先道:“臣有下情启奏。”
“说。”曹操也并不十分意外。
“对毛公、崔公的选才之法,臣有些不同见解……”何夔话说得很平淡,但听得出这个“不同见解”绝非什么好见解。丁仪听了不禁精神一振。
“哦?”曹操微微一笑——毛玠的选官之法即是他一贯主张的,对毛玠他们有意见说穿了就是对曹操有意见,只是这话委婉。
何夔不紧不慢道:“自军兴以来,战乱纷纷制度草创,用人未详其本,是以各引其类,时忘道德。以贤制爵,则民慎德;以庸制禄,则民兴功。臣以为自今所用,必先核之乡闾,使长幼顺叙无相逾越,才德相符名至实归,显忠直之赏,彰教化之功,则贤者不肖者可别。上以观朝臣之节,下以塞争竞之源,以督群下,以率万民,如是则天下幸甚。”
“嘿嘿嘿……照你这么说,是否还要试经义、论门第、搞个什么月旦评啊?”曹操虽在笑,但口气完全不似玩笑,倒像是痛斥。
“臣不敢。”何夔倒沉得住气,躬身施礼,“只是臣觉得当下用人之法有弊病……”
“有何弊病?”曹操倏然收起笑容,声音已越发严厉。
何夔口气谦卑,言辞却不谦卑:“自古用人德为贵,后考其行,既而则才。大王独以才取士,未免张幸进之风,有些本末倒置了。”丁仪在一旁脸上严肃,心下却甚觉好笑——还没正式上任,东曹大印都没捧热乎,八成又要换人了。
怎料曹操竟没发作,只是左手颤抖,蹙眉凝视着何夔。这些话他已听得耳朵快起茧子了,高柔来说他可以笑其憨直,张鲁说他可视为妖言左道,宋衷说他可以当作书呆子迂腐之论,可现在何夔都在说,难道他所谓“唯才是举”真的不合时宜?但诸人所论以德行取士真的就那么公平?其实质又是什么?曹操再不想假惺惺绕弯子,干脆把话挑明:“你等口口声声以德取士,其实还不是想恢复昔日世家门第之选?若长此以往,经学之家挟儒术以进,寒微之徒积于末流,则州郡望族充斥衙寺,朝堂之上尽为门阀也!”
曹操的心里话终于被何夔逼了出来,他真正不能接受的是让那些世家大族、豪强门阀掌握大权。
但这还不算尽言,其实若论门第,曹氏何等出身?赘阉遗丑谄谀幸进,若曹操像袁绍一样是经学望族之家,恐怕就不会如此反感了吧?这话何夔敢想不敢说,只道:“大王若这般设想,也无甚不妥。孟轲有言,‘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自先帝以来毁经蔑道重用宵小,人人希冀功名,家家欲得封侯,故幸进者、攀附者、买官者、左道者、投机媚上者,诸般杂流甚嚣尘上,国安能不乱?”
这论调曹操其实是默许的,当年他何尝不是站在何进、袁隗一边与蹇硕、十常侍相抗?何尝不痛斥许训、樊陵、任芝那等钻营幸进的大臣?其实深究起来,他父亲曹嵩和几位叔父也未尝不是这类人物!
但偏偏曹操走上一条背叛家门之路,堂而皇之成为正统卫道士的一员,可如今他出人头地,却又不由自主地维系、遮掩着这种出身。他不敢再想下去,把手一挥:“够了!往事无须多提,今乃纷乱之世,经籍之士迂腐不堪百无一用,就凭他们去灭孙权、讨刘备重整天下吗?”
何夔见他恚怒,缓缓跪倒:“治乱以奇,治平以正。戡乱之际奖军功、重才智毫无非议,然今大魏国基已定,应改弦更张,兴教化、扬经义,匡定九等,使世人各行其道,方能长治久安。设使不尊正道不施德政,国无常法民无定制,只恐百姓不尊官寺、僚属不敬尊长,世人不务正道专攻奇巧,投机幸进禁而不止,德行之人隐居避退。我泱泱大魏将永无宁日矣!”
“住口!”曹操明知他说得有理,却忍不住蛮横道,“危言耸听!生杀予夺尽在寡人之手,有何可惧?你不也是中原望族之人么,难道你想隐遁山林孤就容得你活着走吗!”这已是赤裸裸的恐吓。
恫吓一出非但何夔惊惧,连丁仪也吓得脸色煞白,这节骨眼不能干看着,连忙也跪下了:“何东曹所言出于忠心,大王何必……”
“大王恕罪……”何夔突然颤巍巍开了口,又给曹操磕个头,“臣有一物斗胆请大王观。”
“何物?”
何夔哆哆嗦嗦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放在青砖之上。
曹操诧异:“那是什么?”
“鸩酒……”
曹操愈加恼火:“你带鸩酒入宫难道要威胁寡人?想博一个死谏之名吗?”
“臣不敢,这鸩酒不是今日备下的,臣袖揣毒药已近二十载。”何夔满面凄然,“臣深知大王乃救世之才,故追随以来忠心不贰。然大王素行严政峻法,广揽负俗之吏,虽掾属亲随稍有失职便加杖责,又重用校事之人监察刺奸。臣出身清流爱惜名节,常恐处事不慎横遭凌辱,故常年蓄此毒药,誓死无辱!倘有一日大王要像对待那些刀笔之吏那样杖责我,臣诚宁可自尽也不受辱……”
何夔凄苦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上,曹操呆呆望着那只小瓷瓶——它就像一面镜子,照亮了士人,也照亮了曹操自己。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孤立,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似乎所有为他效力之人并非是冲着他的治世之才,不是为功名利禄,就是因为他有戡乱匡世的智谋,并没有多少人发自内心佩服他、颂扬他。或许时至今日他当了诸侯王,在世家正统之人眼中仍旧是异类,仍旧是玷污朝堂的宦竖子弟,从来就没改变过!
沉默良久曹操终于发出一声细若游丝的叹息:“唉……何公请起,孤明白了……”
何夔颤巍巍抓起鸩酒又揣回袖中:“臣失礼。”
“明白了……明白了……”曹操喃喃许久才道,“今你为东曹,权柄尺度自在掌握,任尔为之吧。”
丁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任尔为之!这岂不是暗示要改弦更张?岂不是向高门士绅妥协?兖州举事以来实行二十余年的选官法则岂不一举撼动了?
霎时间丁仪敬仰地望着何夔,实在想不到这个平日谨小慎微的人竟有如此大能力,竟能使曹操妥协屈服……不!或许何夔只是推手,这是世道人心的力量吧?想至此丁仪灵光一现——如果“唯才是举”的选官标准都改变了,那毛玠、崔琰奉行旧制,他们的威望不是也不复存在了吗?
丁仪有些吃不准,小心试探道:“启禀大王,侍中和洽曾言毛公选官过于尚俭,容易让取巧之人钻空子,今后这一条是否要改?”
“自当如此。”曹操点了点头。
丁仪心头狂喜,按捺着激动又道:“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崔公久典选举,虽一向慧眼公正也不免有刁猾之徒鱼目混珠。前番所举钜鹿郡人杨训,才能不足而媚上幸进,实在有些不如人意。”
“哼!”曹操冷笑一声,却未说什么——不需要什么表态,单这声冷笑就够了。当初崔琰露版上奏立世子之事,这口怨气曹操还没忘呢。
何夔躬身辞驾;丁仪也跟了出来,退出大殿后终于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失声而笑——太完美了,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毛玠、崔琰这俩老儿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薄弱了,扳倒他们为临淄侯清障的时机终于等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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