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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竹籁沙沙、流水淙淙,季蘅的心绪已然平缓下来。
待走进屋内,发现明净窗下,有一瘦长的背脊微微弯曲着,动作缓而稳妥,正仔细清理发霉的竹简。
她一时想不起是哪个小仆,便假意咳嗽了几声。
那人果然直起背,回顾望来。
但见一张憔悴俊容,面色枯槁,额前凌乱垂着几绺青丝,眼睛有些黯淡,仿佛无喜无悲。
不知为何,季蘅怔怔呆看了半晌,再仔细一瞧,才恍然想起眼前这位青襟白衫的家仆竟是孟觉苦。
自那日旭庄别过,季蘅偶尔才会念起他,未料两个月后,大病痊愈的他当真来甄宅做事了。
“你怎么在这啊,”她又惊又喜,忙上前几步,“是谁请你过来的?”
“积病有幸小愈,自然要感恩戴德,如约报答甄家的。”跪坐着的孟觉苦不由侧过身,显得十足恭敬,“只可惜到底身子骨养废了,手无重力,劳累不得,幸而郎君不嫌弃,见我识得几个字,便打发了来这霁风斋当杂役。”
他说得轻松,可在季蘅听来却也是有些悲凉的。
原本骋驰沙场的少年将军,如今只落得一身病痛,再不如前。
“当真是牛鼎烹鸡,委屈你了。”
孟觉苦观她脸色,大约猜出心中所想,疏远地笑道:“拣回一条贱命已是万幸,每日理书洗砚烹茶,闲云野鹤般,能得此清闲,怎叫委屈?实则我前世积德的福分。”
也是奇了,甄尧并非心慈仁善之徒,从不做亏本买卖,更不知体恤二字如何写,若要他对生人施以援手,背后必定有所图。
季蘅不由调侃:“看样子世道艰难,如今应天受命的明公遍地都是,知书识字的小仆竟难寻了。”
孟觉苦眼波微动,佯装不解话中意,反问:“娘子亲临霁风斋,是为何故?可要我为你铺帛研墨?”
季蘅没直接回答,似乎望着那炭盆出了神,孟觉苦见状,忙解释:“我惧寒,故而早早用上了炭,郎君亦是知晓的。”
“放心,我是过来看书,并非讨债的。”她柳眉一挑,也没卸下斗篷,径直坐在了炭盆另一侧的案子边,“孟觉苦,劳你将《白虎通》,”语气且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孝经》,都寻来予我。”
孟觉苦不疑,恭敬地应了声诺,正当他起身找书时,季蘅给自己倒了碗茶水解渴,并将目光扫过案几上摆着的印泥、墨匣、笔帘等物。
“人生在世,莫大于忠孝二字。”
她的音调放得轻柔,咬字也有些刻意,好似揉成一窝的迷梦。
“你既通文墨,可有亲作手书寄往故乡,给双亲报声平安?”
虽看不见孟觉苦的神情,但那枯竹般的背影明显滞了半晌,是因大病一场,他的手臂瘦瘠非常,青筋毕露,仿佛随时会断折,扶在架子上一一掠过,终于找到了那两卷书,方缓言:“有些人,活着不如死了好。”
这时,耳后的窗扉扑得咿呀作响,季蘅稍抬眼,大约又是一场急骤风雨,见孟觉苦已将两卷书呈到自己面前,心头不免涌上几分觖怅,转而道:“下雨了,劳你寻把油伞来。”
这意思便是要走了。
孟觉苦一愣,又微微低了些脖子:“诺。不过,娘子未带随从,这些……”
“并非什么大物件,我空有四肢,怎会拿不得?”季蘅愈发愠恼,不愿再与他多言,单手抱起书袋,走到了檐下。
灰堵堵的云幕,飘着洋洋洒洒的雨水,因这滂沱润泽,小院左块的老竹林一扫蔫儿劲,拾翠如新,竟不觉萧瑟了。想那汤风易驱,唯有郁积心头的闷气难解。
“娘子久候。”孟觉苦取来把新伞。
季蘅接过,正欲挪步,却又不甘地停了停,莫名回首道:“眼下曹司空即将南征张绣,定是为报年初宛城之仇,料想不日便能收复许都以南的失地。自古胜负乃兵家常事,何故为一次成败就蹉跎了意志?无论你是谁,曹昂也好,寻常士卒也罢,老天让你死里逃生,不是看你躲起来颓唐萎靡的。”
这番话本不该从个十几岁小姑娘嘴里冒出,可她憋在心里太久,今天偏就说给孟觉苦听了,更不在乎对方的神色反应,话罢,便踏下庭阶,顶着淅沥落雨,穿过那杂草丛生的泥园。
只余孟觉苦一人,孤零零又单薄地杵在廊边,像片枯叶,被雨打湿,随风掉进肮脏的泥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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