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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初春的晴天,小雪过后,天空蔚蓝。正午阳光透过大内重檐高墙倾泻下来,明亮得炫人眼目,也给背南而立的皇太子轮廓镀上一层金光。
李承乾虽比李元轨低了一辈,年纪却大两岁,身量也更高些。这样逼近了小叔父低头怒视,颇有威势,但他隐藏在阴影中的脸容却显得模糊游移。
“你和柴家表姐自去把十七长公主送回大安殿,给尹娘子陪个不是,不要逼我亲自出手!”
这么蛮横无理的命令,是真的只为太上皇病体着想,还是蓄意报复呢?李元轨一时想不清楚,只能先据理力争:
“十七妹也是天子同父妹、殿下的亲姑母,在尹氏手下饱受虐待,难道殿下竟无丝毫怜悯?上真师与我将十七妹送到立政殿后,皇后慈恩如海,应允一力抚养失母幼妹。此事传扬中外,人人称颂国母盛德。殿下如今命我又将十七妹送回大安殿,不知可是禀承中宫意旨?”
他直觉这事是李承乾自己瞎闹,皇后并不知情——以他那日在立政殿所见所闻,皇后这次病情不轻,怕是没心力多管杂务,而李承乾也未必敢用这么荒唐残酷的想法去折腾母亲。果然,皇太子轻咳一声,脸上有点挂不住:
“皇后……这几日卧病,无暇处置宫务。主上既已命我监理大安宫,这等小事,并不须惊扰国母!你去柴府找上真师,你二人怎么把十七姑送进宫的,就怎么接出来,送回原处去,废话不要再多说了!”
一行人边说边走,此时已出了嘉猷门。李承乾向小叔父撂下一句狠话,从随侍手中接过鞭缰,认镫上马,看样子是想不管不顾地纵骑而去。李元轨一个箭步上前,以手扣住络头大喊:“殿下!”
“你想干什么?”李承乾居高临下地瞪他。
“如果是为了那玉指环,殿下对元轨不满,请勿迁怒十七妹!”李元轨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那事从头到尾,都是元轨一人所为,与别人无关!殿下尽管对我降罚便是!”
李元轨自幼苦练射艺,眼神很好。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李承乾瞳孔急剧涨大,双唇痉挛似的上下颤抖数次,随即扬颈一甩头,哈哈大笑:
“玉指环?什么玉指环?胡说八道!十四叔你是和什么女子有了风流韵事还是跟谁争风吃醋,心里糊涂了,跑我跟前白嚼蛆?可笑!可耻!”
呃,这掩饰得实在不算高明。
可李元轨这时候提到那血玉指环,更不是什么高明策略。皇太子随口否认着,语气由略显惊慌转为笃定,嘴角边浮起狞笑,转头向母弟李泰道:“青雀,你瞧我们这十四小叔,想娘子想成这样,是不是该奏明耶娘,赶紧选个十四婶了?”
李泰腰腹洪大腿又短,上马很不容易,是在左右几个僮奴拼力扶架下才被顶持上去,坐在鞍上还没顺过气来。听长兄询问调侃,他笑喘着回道:
“青雀只听说十四叔聪明能干,这几年颇受主上器重恩宠,倒不知还这么风流倜傥!不过也难怪,去年重阳节大射,十四叔一举拔得头筹那英姿,至今还在青雀眼前晃悠呢,想必也引得不少美人倾心啦……”
莫明其妙地提重阳节大射干嘛……李元轨瞄一眼李承乾,见太子殿下的脸色更形难看。
李承乾自幼活泼好动最爱漫游打猎,也一向以弓马娴熟自傲。去年大安宫那场比射,他本来跃跃欲试要下场的,却被父亲止住,剥夺了他与叔父兄弟们同场竞鹄扬威立万的机会。其实在场人都明白,天子这是为了严明君臣之分,避免出现“储君败给臣属”的难堪,或者所有人都故意让着太子不敢尽性发挥的尴尬。如果那天李承乾也在竞射场中,李元轨还真不敢说自己会不会专心射箭一举夺魁。
所以此举算是成就了他,但李承乾就很是憋屈不快,那天也一直沉着脸不高兴——这神色此刻又在他脸上出现,李元轨不禁头疼欲裂。
他已经说错了话,知道自己该当向皇太子服软求情,以平灭其怒火和被弟弟挑起的不甘妒意。可他自己也是从小心高气傲的主儿,这临时要低声下气哄人开心,实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又没时间仔细斟酌措辞,一急之下便道:
“去年重阳大射,殿下未展风采,令元轨侥幸夺奖。殿下若以为元轨胜之不武,我愿侍从殿下再去射场比试一回……”
话没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对,赶紧住嘴。他明明不是想挑衅“不服来战”啊!
李承乾扬眉冷笑:“哦?十四叔可真是自负得紧!一场射礼罢了,年年都有的虚应故事,至于如此念念不忘?没能在校场上当众折我颜面,十四叔不甘心是么?”
李元轨张口欲解释,李泰已抢先笑道:“那场大射,叔侄兄弟们私下流传个形容,倒是传神有趣,不知道阿兄听过没有?”
“什么形容?”李承乾问。
“十四叔别恼,只当是博殿下一笑,”李泰先向李元轨笑着告罪,肥脸上两道眼睛挤得快要看不见,“人都说,去秋重阳啊,那是‘山中无好汉,猢狲称霸王’……”
李承乾眼光向李元轨瘦削的身子一扫,不觉失声大笑。李泰也跟着笑个不停,仪仗队伍里的下人也有好些没能忍住,一时笑声四起。李元轨咬着牙齿,绷紧面皮没出声。
皇太子笑够了,脸色一沉,俯身向李元轨道:“要么今天要么明天,你们自己把十七姑送回大安殿去,过时不至,别怪寡人绝情!太上皇的安危大于天,寡人没空听你瞎掰——放手!”
一声呼喝,李元轨无奈松开他坐骑络头。李承乾双脚一夹马腹,凌空腾出,那骏马当先奔西而去,李泰和随从侍人们紧紧跟上,谁也没再理会李元轨。
一阵蹄声杂踏、灰尘落定后,嘉猷门外只剩下李元轨自己。他竭力收拢心思想了想,也翻身上马,向西奔往禁苑——去紫虚观找柴璎珞商量。
但在马上没跑多久,他就记起了一件事:自己和外甥女前天刚刚大吵过一架,被当场轰出了道观外。柴璎珞未必还肯出手帮他们兄妹。
一阵朔风吹来,寒冷彻骨。李元轨一时只觉自己茕茕孑立,天地间只有一人一马形影相吊。
发自骨髓深处的疲倦象大水一样涌起淹没了他,他在阳光洒下的白亮闪烁中头昏眼花,不觉折腰向前,趴伏下去搂住了马颈。
很想找个温暖黑暗无人知的地方,倒头睡过去,睡到地老天荒物我两忘,再也不问这世间任何事。
坐骑驯顺地放慢了步伐,象是怕他坠下马背似的,缓步任意游荡。也不知游荡了多久,当李元轨终于能振作起精神,睁开眼睛挺直腰,他发现自己在北门屯营驻地附近,营门角楼顶上的幡旗在蓝天下显眼易辨。
很好,他想起了一件自己可以做的事——去问问前天他们在紫虚观外发现的那伙杀人放火贼踪迹,屯营卫士的追查结果是什么。
右屯卫大将军张士贵不在营内,当值将军对李元轨倒很客气恭敬,只可惜他们的追查结果实在差强人意——细犬一路嗅着那伙人气味,往北追到了渭河岸边。看道路河岸上的痕迹,那伙人象是跳下渭水游出了禁苑外,没法再继续追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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