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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不可思议,截止今天,这竟已是我入住这栋天堂之楼的第七天。【七,这个数字在我们的文化里,向来是个很有意义的数字,对于我这个死人而言尤其如此。毕竟今天,差不多就可算是我的头七。【邻居们都不太理解我雀跃的点。而我,也早已认清这个地方名为天堂实为无聊的事实,也懒得和他们解释争辩。反正对一群木头,你无论是[嗯嗯嗯]还是[啊啊啊],他们都是不在乎的,反过来,你要真和他们讲什么高深道理,他们也只会对你[嗯嗯嗯][啊啊啊],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唯有住在楼下的小说家,我是很乐意与她说几句的。她是个很年轻的小姑娘,也颇有才华,在这种如花的年纪逝去,总叫人感到惋惜。可她本人对此倒是颇乐观,总说这种岁数死了,或许也不全是坏事。她生前痴迷故事,偏偏家里要让她学医,为此闹得老大不开心,学医学得满腹怨气,又学不进;因为精力有限,于写作一途上,也未能有什么精进,到头来两边都是满手空,光阴蹉跎,何其懊悔。【没想上天终是对她有一丝厚待的,死后意识犹在,还住进了这里,得以保全神智,之后还有大把光阴可供挥霍,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钻研什么,便钻研什么,何等逍遥自在!【对于那小说家的想法,我其实不敢苟同。但不得不承认,我的内心,实际也有和她差不多的庆幸。本以为生命已经走到尽头,谁想又能补上一段。这又则能不算是一种恩赐呢?【好了,扯远了。继续说回今天的事吧。今日小说家又上来看我,和我说她新的小说思路——她总是管那叫[梗],我其实不太懂是什么意思。叶片舒展,其根在梗,也不知是不是这个意思。【我和她说起今日是我头七的事,那小妮子倒是来了兴致,非说值得庆祝一番。又遗憾没有像样的礼物可以送我。我说头七送礼,未免奇怪了些吧,她却说这是应当备的。我原当她只是随口一说,不想她竟跑去找了楼长,求了个出去的机会,又问楼长要了钱,真给我买了个礼物回来。【便是这本笔记本了。她说看我喜欢写字,便送我一本。盛情难却,我终究收下,至于如何使用,却有些犯难。几番思索后,最终决定是当做随笔使用了。【如此,这便是我入住天堂之楼后的第一篇随记。之后如遇什么有趣琐事,不妨都记上两笔,待日后空闲,找上楼里几个交好的邻居,温一壶茶,找个阳台,细细翻阅。想来也是一桩趣事。……【闲来无事,突然想起这本本子,索性便又记上两笔。说起来,这已是我入住这栋天堂之楼的第十天,已被允许在外行走,对诸位邻居,也有了更深的了解。不过聊得来的,依旧只有楼下的小说家。其余者,只能说,古怪者甚藩。【五楼我尚未去过,只知道楼长住在那一层,只可惜一直无缘拜见;楼下三楼则一直空着。302室、301室,都处于闲置状态。【我对面的402室是个年轻小伙,人长得十分俊秀,只是不太开朗,说话时总是畏畏缩缩,叫人恨不得在他肩上拍一下,替他把腰板直了说话!【常与我往来的小说家则住在二楼。具体是哪一室,我并不清楚,小姑娘故作神秘,也不和我说。反正目前看来,二楼也只住了她一户。【一楼是目前唯一两户都住着人的。102室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年纪估计比我还大。喜欢搬一把躺椅,坐在自己的门厅里,打开门朝外坐着。有时也会干脆坐到楼道里。【他冷冰冰的,不太爱理人,但只要从他旁边经过,他必然会死死盯着你看,目光如有实质般,一直钉在你身上,叫人十分不舒服。【101室则是一对母女,女孩儿叫盼盼,大约初中的年纪,十分机灵可爱。母亲则稍显迟钝,说话做事都有些迟缓,但十分热情,待人也温柔。还请我吃过她自己包的粽子。【说来也有意思,一个死人,请另一个死人吃了粽子。哈,真不知屈原先生泉下有知,又会是何种感想——不过转念一想,又或许先生,此时并不在黄泉之下呢。【说不定他也和我们一样,死后也住进了自己的[天堂之楼],不过对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或许称之为[桃源乡],更为贴切吧!】……【今日去楼下吃粽子回来,惊讶地发现,301室,居然有人搬进来了。【搬进里面的,是个小女孩。看着比盼盼还要小,背着小书包,十分可怜的样子。【我原本以为,她和盼盼一样,都是有家人陪伴的。因为我上楼时,301室的门正开着。我分明看见里面除她以外,还有一个体型瘦削、衣着干练的中年女人。可等我再下到一楼去给盼盼送书时,却见那女人正开门往外走,只留下一个匆匆背影。【之后几天里,我有留心观察,最终确认了。301室现在是那女孩独居,那个女人再也没有回来过。【这可真是叫人在意。入住这栋楼的,应当都是死人,可既然是死人,又为什么要离开呢?莫非那女子还有什么尘世恩怨未了,因此不能同我们一般,安心待在这休养的地方,又或是她如小说家所言,[没有入住的资格]?【我在一次闲聊时,将这怪事,以及自己天马行空的猜测,当做笑话般说给了小说家和园丁听——对了,园丁就是住在我对面的那个小伙子。绳锯木断,在我的坚持下,他也终成了我们天堂之楼文化沙龙的一员。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小说家不亏是编故事的。对于这事,她提出了更有意思的猜测。她说,说不准那女性是301女孩的亲人,且尚在人世。只是过来送她入住的,也就是所谓的[送她一程]。【这种说法,听上去倒有些浪漫,也有些伤感。也叫我想起我过去的亲人了。唉,阴阳相隔,终是一件憾事。只愿我的亲人们一切都好,死后也能像我一样,得以入住天堂!】……【……今日的随记,我迟疑许久,始终不知该如何提笔。【此时距离301室那女孩入住,已经过去大半月有余。不知是否是我多疑,总感觉楼里的状况,似乎已不同以往。【具体是哪里改变,却又说不上来。只觉以往总是清新自在的空气里,这几天却像是掺进了化学物质般令人难受。402室的小园丁又不太出门了,最多就是站在门口与我聊天,却怎么都不肯跨出家门;小说家也总显得不太对劲,每次见她,总在吃东西,楼下盼盼也和我说,小说家前两日又去了她家里,从她妈妈那儿要走了一大堆粽子和包子。【天晓得,她上周才拎了整整一袋子的粽子回来!我亲眼看见的!【我们这种亡去者……真的需要吃那么多东西吗?【她对面新来的邻居也叫我担心。那也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看着比园丁更俊朗,说话做事也更落落大方。但我总不太喜欢他,觉得他言行举止间,都透着股油滑算计的味儿。【这么说吧,如果是我的女儿,我是绝不会让她和这种人来往的!】……【小说家还是和那人来往了!【她最近都不来找我说话,反倒和那油滑的202走得很近。唉,她要是我的女儿,哪怕拼着被怨恨,我都要骂醒她的,可在这里,我们终究只是邻居。我能多说些什么呢?【园丁依旧不太出门,住在301的小孩倒是时常上来找我。只是她来找我的话,盼盼便不会再来了。我偷偷问盼盼为什么,她却说,这个小孩让她觉得害怕。【真是小孩子话。大家都是死人,她若能吓唬你,那你自然也能吓唬她,这又什么好怕的呢?只可惜,我原本还以为能给盼盼再找一名玩伴的,这事只得作罢了!】……【那种令人不适的感觉,越来越重了。【园丁已经彻底闭门不出了。盼盼也不太上来了。她说现在不敢乱走,每次出门都会看见对面的老头坐在门框里冷冰冰地盯她,那眼神令她头皮发麻。【她还说,她曾亲眼看到那老头瞪着瞪着,眼珠子滚落下来。这场景可真是骇人!我希望这只是她的想象!【她妈妈的状况也不太好。似乎比以前更迟钝了。真本该是叫人担心的事,可或许是我卑劣。在我看到她略显空洞的眼神时,我竟只觉得害怕。【小说家依旧和她对面的年轻人打得火热。301的小孩成了我唯一能交流的人。她连字都不太认识,所以我时常会带她念书。这孩子也不知以前受的什么教育,她居然连[家]这个字都不认识。【我给她解释了很久,她才终于理解,[家]就是一个紧密的整体。她又问我家下面的豕是什么意思,我告诉她是猪。孩子烂漫,她竟以为,那[猪]就是宠物的意思!【[这么理解才对呀,一个家里,除了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妹妹,就应该还有宠物嘛!]她当时是这么和我说的。【我也不反驳她,只得点了点头,不想下一秒,她忽然看向了我。【[胡伯伯。妈妈和姐姐,我其实该有的。可我好像没有爸爸和哥哥,也没有妹妹……【[你来当我的爸爸好吗?]【……我、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当时的心情。【在对上她无辜眼神的那一刻,我不知为何,竟发自内心地感到了害怕。】……【园丁不见了。【我是今早发现这点的。我出门的时候,发现对面的门竟然开着,但里面居然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按照园丁的性格,他不可能是自己出去的。我坚定地认为这是一种失踪。可我不知道该找谁去商量——301的小孩?从那天起我就一直避着她。小说家?我们已经很久没说话了。盼盼?她还是个孩子,光是照顾她的妈妈就已经让她应接不暇。【似乎还有一个选择。就是楼长。但我只知道他住五楼。我试着上去把501和502都敲了敲,根本没人理我。【这栋楼到底怎么了?有没有人能帮帮我!】……【楼里又有新住户了。还是两个。【入住的是两个人。一个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住到了五楼。另一个则是差不多岁数的女子,住进了302。【他们似乎和我们这种亡灵不一样。他们和楼主应当是之前就认识的。而且那个男的,进来后就得了个楼长助理的职位,时常在楼道间巡视;女的则戴着一大堆行李,进来后不由分说,就把301室的门给封了。【我一开始还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小说家告诉我,她曾围观过那位女士和301的争执,争执的过程中,那位女士直接从301室的床底下,搜出来了一颗头。
【是园丁的头。【那小女孩还一直想把头抢回去,说这是她的[哥哥]。【……如此看来,那位女士或许是被专门请来对付那小女孩的也说不定。【危险的邻居被人盯住,楼道内也有人巡视。不得不说,这实在是让人安心了许多。【只是,我曾无意间听到他们吵架。他们似乎对楼长的某些作为十分不认同。说什么[人为收纳死人就是天方夜谭]、[等他们成长到能修改规则,你又该怎么办]……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哦对,小说家又和我重归于好了。她似乎终于认清,油嘴滑舌的男人,不论死活都不能要的真理,这真是最近唯一值得庆幸的事了!【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那个油嘴滑舌的男人,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了。他也像盼盼母女那般,闭门不出了吗?】……【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终于确信,楼内的情况正在好转!【感谢新搬来的302和楼长助理,空气隐隐有了恢复以往清新的趋势。301的女孩被封印,这让我的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松弛,小说家的回归更让我的生活恢复了些许往日的趣味。【比较遗憾的是,因为之前小女孩的过激行为,楼内采取了更严格的管理措施。所有人都不再被允许离开单元楼,即使是楼内串门,也需要通过楼长助理的同意。感应灯的机制似乎也被修改,不会轻易亮起,然而一旦亮起,楼长助理便会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一楼的老头也闭门不出了。门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很大的猫眼。【还有一个令人震惊的变化。就是这栋本该只属于死人的亡灵楼内,有时竟也会有活人出现了。【他们往往是进来找某个人的,也不知是怎么打开门禁的。楼长出台了新规,严正要求我们如果遇到这种进入的活人,不要搭话、不要接触,躲在自己房间里就好。她说这些人她会负责送出去的。【我后来才听小说家说,那些人很可能都是被301的小女孩骗进来的。她说,那个小女孩其实和我们不一样,她并非持有[根],她本身就是[根]。【……所以[根]又是什么?和[梗]差不多吗?【此外,还有一件事。我不知该对谁说,只能先记在这里了。【就是……我曾从猫眼中看到,有陌生人上楼去找楼长。那人手上有一个非常漂亮的黄金镯子,所以我印象很深。【可第二天,那个黄金镯子却出现在了小说家的手腕上。【不仅如此,我总觉得,现在的小说家,给我感觉和之前也不太一样……她有时好像很饿,饿到会不停喝水,有时又莫名很饱,给她什么都不吃。【她看我的眼神也令我有些……作为朋友,如此说话真是失礼,但她的目光令我毛骨悚然。甚至想到了当初的301小女孩。【希望只是我多想!】“……”缩在模拟场景里,许冥正认真翻阅着手里的日记。在看到这一行时,原本就拧起的眉头,登时皱得更紧了些。她阅读速度很快。这么多页看完,也才过了不到十分钟而已。而就日记的内容看来,这上面记述的,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久到这个地方可以被称为“天堂”,久到102里住的还是个老人,而非怪物。就是不知道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人和豚”说法又是怎么来的……许冥默默想着,又将本子往后翻了一页,在看清上面的内容后,脸色登时微微一变。恰在此时,却又听不远处的101室,传来门锁转动的声响,跟着便是房门打开的声音——纱门的边沿是金属的,摩擦时会有刺耳的声响,在这种狭小的空间内,越发叫人听得清晰。许冥当即条件反射地合起本子,警觉地朝那个方向看去。在看清从门里出来的人影后,面色倏然又是一变。人……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将那个,称为“人”。从她的视角看去,或许称其为“穿着衣服的烂泥”,会更加合适。褐色的、尚在流淌的烂泥。真要说的话,可能更接近某种蜡制物。这种蜡制物组成了那个“人影”的全身,整体却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软塌塌的状态,目之所及的所有皮肤,脸也好、手臂也好,全都在淅淅沥沥、一层一层地往下淌着半流动的固体。就连五官也是。一层一层,流淌着下垂。光是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所以这又是什么?原本住在101的盼盼吗?还是某个,在之后又住进楼内的怪物……它为什么在这时候出来?它也察觉到自己了吗?许冥念头飞转,眼看着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近,尽管知道对方不可能看见正躲在模拟场景中的自己,却还是本能地往后缩了下。于是那怪物就这样从她身边擦过去了。路过的瞬间,许冥才听见,它嘴里还在喃喃地念叨着什么。好像是,“小孩”、“小孩”……“……”居然还是个要吃小孩的。许冥不由把身体又往里面缩了些。恰在此时,她又似注意到了什么,微微瞪大了眼。而没等她反应过来,那怪物已经从她身边绕过,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后,终是下定决心般叹了口气,抬起不成形状的脚,轻轻踩上面前的台阶,一路沿着楼梯上行。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了许冥的视野中。余下许冥一个,僵硬站在原地,心脏兀自因为刚才的发现而剧烈跳动。同一时间,梦境模拟的时间终于结束,许冥只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兀地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响,一直苟在角落的小狗见状,赶紧迈着短短的四肢朝她冲了过来,精准地撞在许冥的脚背上,转眼又被许冥拎着后颈皮提起。“……我去。”许冥指尖都有些冰凉。直到碰触到小狗温热软乎的身躯,整个人才稍稍缓和一些。她闭了闭眼,想起方才所见的场景,却不由又是一阵揪心。——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钟,但她确实看见了。方才那个怪物的胸口,还戴着一块工牌。属于怪谈拆迁办的工牌。工牌的上面,还写着一个名字。正是“坡海棠”。“……对不起。”许冥再次闭眼,即使再不愿意,却到底不得不面对那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她终究还是来得晚了。来得实在太晚了。晚到那个善良到愿意替她多跑一趟,却意外被卷入怪谈,还彻底被他们遗忘的坡海棠——已经彻底不在了。甚至连工牌都成了怪物丑陋身躯的装饰……而且从之前工牌的状态来看,她说不定就是在自己赶来的这段时间才遇害……等等。工牌的状态?似是意识到什么,许冥神情蓦地一顿,跟着又低头打开包,飞快地摸出规则书,三两下翻到了坡海棠的工牌所在页——工牌记录还在。说明工牌依然还在生效中。既然还在生效,就说明人还没死。既然人还没死,工牌又出现了怪物的脖子上,那就说明……“……不是吧?”许冥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上方的楼梯,不由自主地喃喃出声。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飞快地瓦解、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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