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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第1页)

陆延陵抬眼,对上赵亭漆黑的眼珠,里面的情绪是冷的、静的,如一面置于湖底的镜子,倒映着他略显扭曲模糊的身影。“饱经风霜是指什么?”“风吹日晒,挨饿受冻,旷邈无家……不懂吗?”“狂风暴雨我会躲,烈日暴晒我会找阴凉地躺着,饿了到街头躺一躺、找个大户人家做短工粘知了什么的……再不行,漫山遍野都是野食,填饱肚子还不容易?我住破庙里,也是遮风挡雨的好去处,到了冬天便捡些柴火、干草烧,勉强暖暖,不过挨冻实在难受,手脚经常会烂——你要看看去年冬天留下来的伤疤吗?”陆延陵把双手捧到赵亭跟前让他看,确实不少冻疮伤疤。“你现在倒口齿清晰了。”赵亭向后躺,“有时候我真的分不清你身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陆延陵凑上前,张口要说话时,异变突起,数十黑衣人自荷塘跃出,水花四溅,刀光闪烁。惊骇之下,陆延陵第一反应便是抱住赵慕黎,而后挡在赵亭身前,毫无防备地空出后背,企图以肉身保护‘妻’儿。赵亭神色莫测。当破空声袭来,利刃朝着陆延陵后脑勺劈砍下来时,赵亭忽地身影一晃,一手揽过陆延陵将他压在下方,另一手夺过利刃并将黑衣人踢落水中,随后将小船推出危险中心,独自对付一众刺客。陆延陵脸色苍白,并不痴缠,划着小船朝岸边奔去,“黎儿,闭上眼睛,别看。”赵慕黎双手抱着小帽子,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荷塘中心缠斗的赵亭与黑衣人,闻言把自己小小的身体依偎进陆延陵怀里,“黎儿。不怕。”很快到岸边,一干暗卫跑来,一个抱走赵慕黎、剩下都去支援赵亭。另一边,赵亭边打边退,逐渐逼近岸边,暗卫加入后,局势有所逆转,但就在黑衣刺客被杀得七零八落时,一阵诡谲的琴音由远及近,竟化作无形利刃攻向赵亭等人。不稍片刻,便有一紫衣人携两名黄衣侍女从天而降,落在堤岸旁一亭子上方。紫衣人戴着银白面具,怀抱古琴,身段风流,身后两名侍女则抱剑站立,其中一个样貌熟悉,赫然便是昔日的江湖第一美人赛仙儿!“紫衣银面、琴剑双绝,魔教左使师蔚然不是早已改邪归正、自立门户了吗?如今刺杀本世子,可是公然与朝廷作对?”师蔚然眸光流转,拨弄琴弦轻笑:“是我要与朝廷作对吗?赵亭,你此番目的为何,当旁人不知?朝廷富有四海,偏偏容不下小小的武林,最近一年更是动作频频。你也曾是江湖人,一朝认祖归宗就忘了本,甘为朝廷走狗,反过来步步紧逼,连养你的衡山派也没放过。自你上了趟衡山,衡山派便紧闭山门,不问江湖事——像你这样忘恩负义的人,不该杀?”“江湖武林拉帮结派、为非作对,对势力范围内的百姓擅自收取所谓保护费,门派收徒不分良莠,形如私养兵马,于国有害!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斩立决,而朝廷给你们时间自主整改,已是宽大为怀。”“对我等赶尽杀绝,还要我们感恩戴德?世子爷,不是这么欺负人的!”“道不同,不相与谋。”身后的暗卫投来一柄宝剑,赵亭接住,拔出剑身,银光凛冽,顷刻间便与凌厉的琴音交织。师蔚然成名已久,深厚内力灌入琴音,化作利刃,可谓杀人于无形。赵亭欠缺实战经验,胜在确实天赋异凛,独战师蔚然也能打平手。赛仙儿和另一个黄衣女子分别缠住暗卫,输在寡不敌众,逐渐落入下风,不得不且战且退。突然,清秀面孔的黄衣女子被踢中腹部,狠狠摔出一段距离,挣扎起身时,瞥见陆延陵,当即飞身挟持他。“再过来我就杀了他!”追杀她的暗卫见状迟疑,打得艰难的赛仙儿连忙退到同伴身旁,“……竟不敢妄动?你是赵亭什么人——陆延陵?!”赛仙儿愕然,见同伴的剑压得紧,割破陆延陵的脖子,当即忍不住道:“你当心点。”同伴奇怪地瞟她一眼,先是不解,而后想起她曾是陆延陵红颜知己的传闻,既惊诧于向来残酷无情的赛仙儿竟也有私情作祟的时候,又有些好奇陆延陵有何魅力,不过现下不是满足好奇心的时候,“陆延陵是你们世子的贵客,若有损伤,你们担待得起?”猛地呵斥:“还不退下!”暗卫们不清楚陆延陵在赵亭心中的分量,听说是谋害世子的仇人,却被世子留下,还让平药师去看诊,昂贵的药材流水似地送进去,怎么看都不像深仇大恨,因此犹豫。如此作态,反叫赛仙儿心生疑窦。江湖上人人皆知陆延陵和赵亭反目成仇,这群听命于赵亭的暗卫仿佛被掣肘了般,难道赵亭当真看重陆延陵?亦或者,陆延陵身上还有可供赵亭利用的价值?赛仙儿能想到的事情,跟随师蔚然做事的黄衣女子也能想到,当即高声喊道:“赵世子,昔日陆贼狼子野心,人尽皆知,更以阴私手段毁您前程、屡次害您性命,不若我现下就帮你解决了他,咱们化干戈为玉帛,与我主人共谋大计如何?”那厢战况,师蔚然被逼琴剑双出,方与赵亭打得平分秋色,心生急切、嫉恨时,便听到下属响亮的喊话,留意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而后发现赵亭凝滞片刻,趁机抬起一掌击向他的后背,不料赵亭顺风轻飘飘荡开,身形缥缈,步法飘忽,随后挽剑刺来,剑法千变万幻,仿佛自云雾中走出、转瞬间隐藏于云雾中,完全捉摸不透其出招路数。师蔚然脸色剧变,躲得左支右绌,原来之前同他不相上下是未出全力?他武学天赋也算上等,苦学数十年也敌不过区区三年……何等令人妒羡的天赋啊!心中有了思量,师蔚然转身如燕子投林般落至陆延陵身后,接替黄衣侍女扣住陆延陵的脖子。低下头,做出一副轻轻嗅闻陆延陵颈项的动作,师蔚然抬眼露出暧昧的笑:“你师兄曾对你做过的恶事,说是将他碎尸万段也不为过,可你似乎原谅了他,不仅留下他、医治他,还放任他接近你宝贝儿子,要说你菩萨心肠……那些惨死在你剑下的亡魂绝对不同意。那是为什么?因为陆延陵身上有能被你利用的东西?亦不尽然,一个废物罢了。”“那么,会是什么?”师蔚然另一只手顺着陆延陵的衣领往下,“难道你师兄弟情非泛泛?”陆延陵不适地皱眉,下意识抓住领口下作乱的手,被师蔚然反手抓住,强迫他十指相扣。师蔚然作出亲昵姿势挑衅赵亭:“啧,世子风流,不拘男女,早有耳闻,只料不到还是个多情、重情之人,连仇人也能不计较。这倒叫我好奇云山君何等滋味,竟迷得世子和我这冷心冷情的下属神魂颠倒。”赵亭抿着唇,从神色到目光都冷得结冰,分不清是愤怒师蔚然挟持和调戏陆延陵的行为、还是厌憎将他与陆延陵攀扯到一块儿的诽谤。“别试探了。”赵亭挽了个剑花,“今日你们都得留下。”陆延陵闻言怔忪,耳边传来师蔚然的调笑:“看来云山君被老情人利用完抛弃了。”于是垂眸,放弃抵抗似的,愣愣瞧着指尖。

没给反应的时间,赵亭率先动,奇妙的步法结合剑法,仿佛包罗万象,又似无处不在,极尽诡奇。而他这一动便是给了暗卫们无需在意陆延陵生死的信号,攻击便极其凌厉,不过转瞬便是攻守易形。师蔚然屡次将陆延陵当作靶子,都不见赵亭缓下攻势,表情逐渐阴沉,眼底流露些许异样的光芒,下一刻便干脆将陆延陵拉过来挡住赵亭石破天惊的一剑。一点寒芒逼人心魄,直冲陆延陵心口。却在触及衣衫时,剑尖蓦地裹起一层肉眼看不见的剑意,反冲剑身,使这柄薄如蝉翼的软剑弯了个头,穿过陆延陵腋下刺进师蔚然肩头,后者吃痛,一个不察便叫怀里的陆延陵被抢走。师蔚然先是惊愕,旋即咬牙切齿:“好啊,原是故作姿态、心口不一,怪我小瞧世子一腔情意!”忽而一笑,“只可惜落花有意,他人也只知流水无情、负尽世人,唯独不知他心上偷偷藏了人,藏得深呐——”拖长了语调,“更甚甘愿为他出生入死、为他剖腹藏珠!!”那稳如泰山的剑不易察觉地抖了下,若不是师蔚然看得仔细,怕也发现不了赵亭的分心。果真情深意重!师蔚然冷笑,抬起一掌,犹如拽象拖犀,轰然落下,而赵亭分心之下,显然来不及躲避,便想着硬抗,不成想一直失神状态的陆延陵突然抱住赵亭,后背正中这一掌,顿时口喷鲜血,奄奄一息。赵亭神色大变,举起一剑,汇入十成内力,有如劈山破海之力,师蔚然骇然之下,连忙以琴剑并全身功力抵挡。玄铁为身、异兽脚筋作弦的古琴并宝剑转瞬便被绞碎,甚至师蔚然手臂衣衫尽碎,手骨断裂,惊得他连连后退,趁赵亭忙于照看陆延陵,连忙转身逃离。彼时黄衣女子已被杀,赛仙儿身受重伤,将死之际连忙喊道:“救我!”她目光灼灼,无声地念了个名字,令师蔚然改变主意,带着累赘的她逃跑。暗卫纷纷望向赵亭,赵亭只顾着护住陆延陵心脉:“备马回去!”陆延陵昏昏沉沉的,倚靠着赵亭的肩膀,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说话,像交代后事般真情流露:“我没记忆……可我似乎记得你、我想着……我将你纹在心口,一定是很喜欢的……但他们都说我对你不好,每一个认识过去的、过去的我的人,都在说,我伤害过你,害你差点死掉……我不是真的很厚脸皮,我也难过、也害怕的……”赵亭按住陆延陵的后脑勺,低低地回他:“我知道了。”“刚刚,我以为,你不在乎我的,生死。心口一瞬间,很痛。所以我想,我想,这应该是、喜欢的。从前的我,或许……并非无情。”声音越来越小,直至蚊呐。“好了,别说了,留着气,等好了再和我说。”陆延陵瞳孔涣散,又呕了一大口血,将赵亭的肩膀染得通红,呢喃着说他害怕来不及。“我没同你说,其实很早之前便拿功绩向皇帝讨来通天续骨膏,其他药材,这些年也陆续收拢齐全……本就是要给你用的。”马太颠簸、又太慢,跑了一会儿,赵亭心急如焚,干脆弃马,运起轻功掠过土路,很快就将暗卫远远甩在后面。一段需耗费半个时辰的路程,硬是让赵亭缩短将近一半。一踏入客栈,赵亭便动用音波功喊出平药师。见到平药师的瞬间,赵亭含在嘴里许久的一口血吐出来,面如金纸、满头冷汗,双手都在颤抖。“您怎么一副内力耗尽的模样?”平药师赶紧就去探他经脉,被赵亭挡开:“先看师兄。”于是低头看一眼被放在床上的陆延陵,平药师狠吓一跳:“哎哟!这、这只剩一口气了呀,他又怎么了?是仇家找上门,还是世子您存心报复?做什么呀!哪能这么折磨人?不喜欢让我一把药药死算了。”边说边探经脉,时而龇牙咧嘴、时而愁眉苦脸,“本来就心肺有伤,又中了狠辣的击打,心脉直接震碎,要不是有一团雄浑的内力一直保护心脉,锁住他一口气,那真是大罗神仙来也没用!”赵亭跪在床边凝望陆延陵昏睡的脸,低声道:“不管如何,您保他一命。”“这就看您想怎么治了。是只治心脉,手无缚鸡之力地活下去,就像您一开始打算的那样,只不过现在勉强能活个十几二十年。还是把身体所有疑难杂症、沉疴暗病统统治好,恢复练武的天赋,活他个三十来年——”“怎么才三十来年?”“这是该注意的吗?”平药师惊讶:“算了,他这能恢复练武已经是我医术超绝加上您这些年搜罗到足够齐全的药材才有的最好结果。如果想活更久,只能后续精心疗养。”赵亭不意外平药师知道他搜罗那些药材的用意,“先治吧。”“治可以,但我要问你——”平药师正色问:“确定吗?值得吗?知道后果吗?”赵亭只以点头回复,始终盯着陆延陵,表情平静到极点,身上持续了三年的某种精气神似乎在此刻坍塌了下去,又慢慢升腾出另一种绝望的、偏执的、孤掷一注的决定,仿佛一个倾家荡产的赌徒,仅以一把定输赢。赢了得偿所愿,输了永堕阿鼻,万劫不复。“你当明白——你和他相处二十来载,更情根深种,你当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所以你就该知道陆延陵绝不是天真良善之徒……如果这只是一场骗局呢?”赵亭沉默良久,“我自有定夺。”“……懒得管你们了。”平药师再看不惯,拿人俸禄,也只能听命行事,出去吩咐人准备热水、药材、金针以及提前熬药等等。房间里独留了赵亭和陆延陵,静得好似天地只剩他二人,连微弱的心跳也在此刻响亮。“陆延陵,你这人狠心薄情、负心寡幸,犹如鸩毒。”赵亭回想今日种种,手指拂过陆延陵挺直的鼻梁、微微翘起弧度的唇,语气如神游幻境,夹杂着缥缈的情绪。“沾之,不得好死。”可他情入心肺、毒侵百骸,拔不出去了。“我只能赌你不是铁石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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