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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这个位置啊,不是一般人好坐的。”皇后目光居然移向了魏叔玢,“如魏小娘子这般,心地纯良却一味耿直,有勇无谋,心里藏不住话,那是不行,在深宫中呆不了几年,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可是象璎娘这样,太聪明、胆子也太大,更加不行……贞观后璎娘你入宫渐多,我看着你,也越来越庆幸我当初拿定主意没附合主上。你将来若主持中宫为天下母,不但会祸害国家社稷,宫内亦会家宅不宁,连你自己,带同你父亲兄弟、临汾柴氏全族,怕是没一人能有好下场。”
魏叔玢听得遍体生寒。这恐怕是长孙皇后一生说出口过的最冷酷威吓的言语,但她的语气毫无威胁警诫之意,反而低哑伤感、痛楚椎心。沉默片刻,她又苦笑道:
“说了璎娘这么多坏话,我若再说,其实我一直真心疼爱着她,也没人会相信了吧?”
“甥女相信的。”立刻接口的居然是柴璎珞自己,抬脸望着皇后一笑,“这么多年了呢,朝夕侍奉起居,日夜相对,舅母待我如何,璎珞又不愚钝,哪能体味不出?二舅舅也宠重我,却大多是看在我娘份上,不似舅母真当我是亲生闺女一般贴心自在。”
皇后也回以欣慰一笑:
“近来我身子越来越弱,有时候靠在床头,半睡半醒的看你忙碌,老恍惚以为我还是二十多年前的小闺女,刚刚嫁进唐国公府李家,跟着大姑三阿姐,上路往东北涿郡去。那年我才十三岁,什么都不懂。阿公阿婆都在涿郡,为着前隋征高丽督运粮草,命二郎到长安来迎娶我过门。一应诸事,都是大哥建成和三阿姐主持操办的,三姐更把才两三岁的小女儿你留在家,自己亲身陪我长途远行,到涿郡去拜见公婆……”
她细瘦的面庞泛起回忆与憧憬的微笑,瞬间光辉流动,似是年华倒转:
“大郎二郎、三姐夫、我阿兄,他们四个郎君在外护持,三阿姐带着我坐车乘马,日间同行,夜晚同宿,一队车马从西京到洛阳,到黎阳,沿运渠北上涿郡。那一路经历的艰难险阻,见识的人间惨状,也不必多说了。我对自己刚嫁的夫郎还没太多认识,倒是全心全意仰慕着三姐。我以前从没见过你娘那样的奇女子,生为标致女儿身,骑马开弓却如此刚健勇毅,见识胆略又不逊须眉。有她在,无论局面多么困苦,她总能笑语开解,令人如沐春风,又相信她定会想出办法来,我乖乖的坐等,听她安排就好……要不是你父母啊,我初嫁那一年,别说赶上了拜见婆母窦太后最后一面,整个人能不能在乱世中活下来,都还两说呢。”
长孙皇后说到后来,已是只对着柴璎珞交谈,眼中有泪盈起。女道士也没躲避她目光,微笑着听完回话:
“先慈生前,也常提起与舅母同行去涿郡的事,很称赞舅母胆识勇气的。”
皇后摇头笑笑:“我一个十三岁小闺女,有什么胆识勇气?不被吓破胆一路啼哭,就是好的了。后来我跟二郎到太原,义兵起后,他父子翁婿南下,我辗转听说三姐在长安附近也招兵买马,自建娘子军掠地围城,惊讶之余,只能感叹‘也就是三姐才能做得这样大事’。可她那大事……也没能持续多久,长安城陷,太上皇建都开国,对三姐一通封赏酬功,就也完了,她想再如同男儿一般征战四方建功立业,毫无指望可能。
“那是武德元年的事了,璎娘应当都不记得,你们这些孩子自然更不知道。三阿姐到承乾殿来找我,大醉大哭了一场。我能说什么呢?我都不记得自己安慰她些什么……好象是说过一句,她生错了时候吧。”
“舅母的意思,”柴璎珞苦笑着接了一句,“先慈和璎珞,我母女两个,都生错了时候。”
“或许真是。”长孙皇后笑容里带着少见的迷惘困惑,“我从小在舅家读诗书礼经,循规蹈距,举动以妇德自省,挑选儿妇亦以此为准,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能齐家昌兴,治隆天下。可我少年时看着三阿姐,如今看着你啊……看你们磊落率性的模样,语笑无忌,喜怒任情,我心里又忍不住地欢喜羡慕……近来我也在想,如果你真拿定主意一生不嫁,修道从医,自由周旋于人间,那也未必……是凄惨无依……”
一语未了,她忽然咳嗽起来。苏妃忙着为她抚胸捶背,只听皇后咳得撕心裂肺,人人都觉难受。皇太子李承乾亦起身上前服侍母亲,等皇后好容易收声喘息,伸手推了推儿子:
“你去处置……我请过你阿耶的敕,交给……你决断……”
李承乾苍白着脸叫声“阿娘”,愣在床前。他脖项上扎了条丝帕,本来看着有些碍眼,此时活动久了,白巾下又露出些红色。皇后抬起手扯松了看,一道血迹已凝固的浅刀痕赫然在目。
皇太子颈前的刀痕……
魏叔玢忽然明白为什么柴璎珞肯和他回来面见天子皇后,冒着偌大的风险,而她自己明明又并不想与李承乾厮守到老。她看到长安大城南门之外,芦花飘舞如风雪,只带了几名卫士追上柴府车队的皇太子扯着表姐私语,说到激动处,拔刀自残以挟……柴璎珞终究是不能与储君相抗颉的,她还有家人,还在这世上有眷恋和关切。
皇后瞧着儿子的伤口,没说什么话,眼神却已在瞬间说明了千言万语。魏叔玢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和急智,膝行上前:
“殿下,请殿下在皇后驾前立誓,此生再不会与上真师柴氏相见,也绝不会召她入宫听她任何言语。你把她远远的流放打发走……再不成让她远嫁到蕃国去和亲……只求殿下留她性命……”
她说着,再度泪如雨下。李元轨也跪到她身边一同哀求,皇后只是喘息着看儿子,眸子黝深不见底:
“你肯立誓……再不见她?”
李承乾缓缓移开目光,看一眼自己妻子,又望一望跪坐在稍远处安静待命的的表姐,反问:
“是阿娘在问儿子?还是皇后在问太子?”
皇后默然有顷,也反问:“我母子今日能在这里……能活着……能到这般地步……因为你阿耶是孝子贤弟,还是因为他……是绝代英雄?”
魏叔玢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她看到李承乾在注视自己身边的李元轨,眼眸象母亲一样黝深如潭水,嘴里还喃喃念了几个字,似乎是“忍情割爱”还是什么,凄然一笑:
“既然如此……臣心性软弱,不敢自信能断舍儿女情丝,也不敢欺瞒皇后立誓。”
此言既出,柴璎珞死刑即定。魏叔玢伏地痛哭出来,眼前衣襟靴步纷乱,李承乾起身走出阁子,不再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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