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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度使在这一侧浮想联翩,而周泽楷也同样在想着。他在想那个被人称为“君莫笑”的人。他在想叶修,和他的剑。没有第二个人会有叶修那样的剑。它像风,像云,像雾,像雨,像春花,像秋叶。你捉不到,辨不清,瞻之在前,忽而在后,似乎只有两刃相交的那一刻,这个人这柄剑才是切实的,那锋锐的战意几乎从那一个细小交点上迸发出来,将人吞没也似的烈。而一旦收了剑,叶修又显得那么和蔼那么平常,兴致起来便挑一担杏花走街串巷去卖,卖得的钱全用来吃酒,又可以懒洋洋躺在人家屋檐上从正午睡到太阳西斜,任东邻西舍狸花猫在他身边团成一个个毛球儿。周泽楷想着这些,想得入了神,忽地回过神来,见节度使视线还在自己脸上打转,,心里就不由起了些微的愠,就好像本来密密藏好的宝物被人窥了去。于是他按下对于平日里叶修的回忆,重新去想叶修的剑。旁人不知道,而他知道,叶修的剑前前后后有过两柄。第一柄是学剑之初,叶修出门游离,得一古剑,名曰却邪,至明至锐,无物不破,无坚不摧。他观想剑意而得法,行阳刚辟易之路,行走江湖,好与人争胜。他们师父看了他剑法,批下四个字,“亢龙有悔”。有悔者,在于过刚,过刚亦折,兵家大忌。而后一日,叶修乘舟行于河。波浪滔滔,泥沙俱下,一视无别;而青天邈邈,白云悠悠,叶修乘舟于浪中观云,忽然有悟,乃封剑重入山林,历三年,铸剑“千机”,无锋无刃,柔而不尽,空明朗朗。师父与叶修战,凡三合皆败,乃许以大成。那时周泽楷远游世中,至今日止,未曾与叶修一战。这些事情,自然不是叶修和周泽楷说的,但周泽楷只需看看叶修的剑,就皆尽知道。“如何?”节度使耐心终有尽头,禁不住出言提醒。周泽楷终于从自己思绪中跋涉而出,慢慢地说了三个字:“很厉害。”顿一下,又道,“打过才知。”节度使细细端详这貌如好女的青年,见他眼睛是亮的,没有一点畏缩不安;他的手是稳的,没有一点颤抖游移。大约是可有一战罢。节度使想。其实他并不是很在意周泽楷与叶修的输赢。这些远远游于世外,并不屈服于世俗权柄的游侠并不在节度使的理解范畴之中。他没有告诉青年的是屋外布着三重的铁网弩手和无数的刀斧手,只怕连只麻雀也休想飞进来。周泽楷只不过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护身符而已。“那便托赖了。”节度使表面上自然礼数周全,甚至还要礼下于人地拱一拱手,才起身进了里间。周泽楷并没有还礼。他手按着剑柄,目光投向院中深邃不可测知的黑暗。今夜无月,便连星芒也黯淡,一豆盈盈的灯像是将被窒死的蛾,在屋中无力地跳跃几下,“噼啪”一声炸开灯花。他缓缓步入院内黑暗之中。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是想今夜的危险,屋中的不惹人喜欢的被保护者,还是那莫测的敌手?是了,周泽楷确实是在想叶修。却不是在想他的剑。三叶修在钓鱼。他钓鱼于旁人不同,一多半是在发呆,用来看天上的云,水中的影,风吹树叶簌簌作声,鸟落到枝上啁啾不定,某处有只小兽冒了头,又三两下跳走了。他坐在那里,拿着鱼竿,一动不动地,比河边被着青苔的大石还要安静。然后雨落了。细细的雨丝密密披下来,不是盛夏那骤然来去的暴雨,而是这初春时分才有的雨,轻轻薄薄,润物无声,像一件雾的衣衫。叶修坐在雨中,并不躲闪,仿佛正等着这一场雨。无数的涟漪在河上绽开,河里游鱼轻轻拨了拨尾巴,向着上游窜出些许,又停住不动一般。而叶修也像那条逆水而行的游鱼一样,看似毫无动作,实则气机早已吐纳周转——那雨丝密密落下来,竟是未能沾湿他身上的青衫。然后他听见,远远地,有人踏着雨来了。周泽楷缓缓地在林中走着。他知道叶修可能在溪边,如果不在,他也知道去何处找他。他披着蒙蒙的雨,就像裹一件轻灰的外衫那样自在,他走着,步伐中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律,穿过被雨洗涤得更为青翠的林木,却不动摇一根树枝一片叶子。叶修闭上眼,听见周泽楷的脚步声。他能够感到青年如何在简单的步伐中运转阴阳相济的气机,看似极是平和,但若与之交锋,才能感到那隐而不发的锋锐。他张开眼,盘桓身周的气机一瞬向外铺展开来,正正撞上周泽楷迎面而来的气机。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错的那一刻,溪中水流为两股气机所激,扑棱棱一声,那条鱼纵了起来。叶修鱼竿一拨一挑,已是将鱼串在竿头。他微微一笑,对踏雨而来的周泽楷道:——我们有鱼汤喝了。雨渐渐停了。一滴两滴,不过是从叶上落下的水珠。小溪里水仍淙淙地奔流着,似乎比之前高了那么一些。溪边的老柳树下升了一炉火。红泥炉子是叶修带来的,上面坐着一只小砂锅,小砂锅里烧着溪水,溪水里滚着刚刚那条鱼:略去了鳞,不除内脏,不加佐料,偏一会儿就有极鲜的味道散出来。两个人对坐着,像等一朵花开,一盏茶熟,像他们小时候无数次所做的那样。那时候叶修刚刚拐了周泽楷做师弟。当然,这种事情并不能叫拐,按照他们的师父的说法,不过是命中注定有此缘分。老人说这话的时候闭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则投向茫茫然的天际,仿佛日光之下所消隐的星辰仍然映射在他的目中一样。可惜他们到了山林之中,并不能真的如同传说中那般餐风饮露轻身飞举——那不是学剑,是跳大神。他们师父除了掐指一算道去接你师弟之外,并不操心衣食琐事,看着大徒弟领了小徒弟回来,恭恭敬敬行了拜师礼,道三个好字,便重新坐回去,安静得像一棵枯木一般。叶修看周泽楷伸手抓了自己袖口,抬了头,一双黑玉般眼睛直直望着他。于是便道:和我抓鱼去罢。并不止抓鱼。那些年,林子里飞的跑的游的跳的皆被两个少年祸害一过。生老病死,弱肉强食——叶修一边烤兔子一边板起脸讲,你要修剑,就先要懂得自然之道。周泽楷思考半晌,不知所云。叶修抹去手上烤兔子沾到的油,从怀里翻一本破破旧旧薄册子出来递给周泽楷。周泽楷接过来,看见上面笔走龙蛇地写着三个字:道德经。玄而又玄,众妙之门。后来周泽楷对日升月落习剑,凡七载,乃观想日月之更而得剑意,其炽若烈焰,寒如冰霜,行的便是阴阳并行、刚柔相济的路子。师父看他剑法,说此子聪慧,选的剑法也不会像叶修一样需要二度悟剑重头再来,只是这剑法推到极致便是太极圆融的路子,想之易,行之难。身兼两重剑意已是天下少有,若想向上再行一步,则不啻百尺高楼攀星。师父闭着眼睛,慢慢掐着皱纹密布的手指,道:你该出山了。周泽楷听到这话,怔了一怔。他想,叶修不过刚回来。然而他却知道,既然师父那样说,自己就是真的该走了。于是他便去找叶修。叶修便请他喝鱼汤。一条小鱼当然熬不出多少汤——鱼不大,锅不大,炉子也不大。但是雨天里一碗汤暖和和的,而且很鲜,周泽楷不小心喝得多了,发现最后没给叶修剩多少。他脸上于是就有点泛红。抬起眼睛,看见叶修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于是周泽楷脸就更红了。老头子是不是教你下山去?叶修问。周泽楷点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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