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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明明笑说:“被人需要的感觉很好,以前我觉得我像是多余的,现在老的小的要靠我,这才发现过去男人出去挣钱,养活一家老小,看到父母安宁,妻儿饱暖,心里的满足感,其实那就是幸福。”
章弦辉同意,说:“要不说为什么男人都想结婚呢,白天出门有目标有动力,晚上回家有归有宿,知道在哪里吃饭,知道躺在谁的膝盖上睡觉。被需要就是被爱着。”
看一眼苏明明,笑问:“你要不要躺在我的膝盖上?”苏明明斜他一眼,掏钱付账,说不许跟我抢,我现在是养家糊口的户主。章弦辉说好,跟着加一句ylord
吃好饭出来,章弦辉和苏明明在北山路上散步。进入五月,空气里有了初夏的味道,路边合欢树开花,粉花茸茸,白花颤颤,红粉菲馥,十分可爱,便站在树下看了好一会儿。
一阵晚风拂过,一朵一朵丝绒花球掉在路面,让人顿生惜春之感。有一朵花正好缀在苏明明的发上,章弦辉无端生出不安,想一想,发现那是和在严聪追悼会上苏明明头簪白花的一幕重叠了。
苏明明的眼睛从合欢花移向路的尽头,岳王庙前有最密集的人流,黄昏天将暗未暗之时,人群有一种特别的匆忙。她忽然说:“你有没有觉得傍晚时分人特别彷徨?”
章弦辉点头,伸手把她头上的花摘去。“那是远古时留在人类基因里的恐惧感,这个时候如果不回家,荒野里不知会有什么动物窜出来,眼睛发着绿光,悄没声地靠近,人就会被吃掉。如果是冬天呢,如果下雪呢?如果下雨呢?如果掉队了没有同伴呢?这种对自然的恐惧深深地刻在我们的记忆里了。”
“你能理解太好了。你知道吗?”苏明明的思绪停留在某个时刻。“那天,就是那天,我开了一下午的车,从杭州开到温州,快到时天近黄昏了,四周暗下来,眼前是陌生的城市,黑压压的楼房望不到边,蛛网般的道路,奇怪的口音,湿热的空气,急匆匆的人流,像一头怪兽要吞噬我。”
苏明明犹带那时的不安,看着章弦辉说:“《海上钢琴师》那部电影你看过没有,1900站在船舷上看着巨大的纽约市,就是那种恐惧感。我特别能理解他转身进了底层船舱,躲在里面不出来。那才是他的安全屋,他的洞窟。”
章弦辉没想到她会提到那一天,他们相识有半年多了,那一天一直是他们话题的禁区,两个人都默契地避而不谈。虽然他们相识于那一天,没有那一天,就没有眼前这一刻。他揽着她的肩,让她近在咫尺,他要让她在他的手心之间,这一刻他有一丝恐惧泛上心头。
他问:“你在去之前,已经知道结果了是吗?”苏明明点头,“韩东海警士长在电话里通知我了。”提起这个名字,两人都笑了一下。章弦辉问:“你就这样上路,开这么久的车,不害怕吗?我是指路上出意外,你当时的精神状态应该很糟。”
章弦辉想那一天他开车去温州时是什么心情,一时间有些模糊。“我好像全程都在放空。”苏明明看着他说:“自我保护机制启动了。”章弦辉点点头,问:“你呢?害怕吗?”
苏明明想一想,说:“没有,我当时没觉得害怕,我告诉妈妈说,严聪在路上出了意外,我接到警方通知,让我去一趟。我当时是这样告诉妈妈的,我要给她们留个接受噩耗的缓冲区。我只说严聪出了车祸,每个人自然而然都会去想到一个最坏的结果。我这样说了我也就这样信了,我就这样上路了。我当时就想,严聪出事了,警察叫我去。”
“我当时根本没把严聪死亡这件事和死亡本身联系起来。”她拉着章弦辉朝竹素园去。“快到温州时我才醒悟过来,警察告诉我,严聪是死了呀。我当时在车里忽然一下子觉得呼吸透不过来,人要窒息了,只好停在路边,把涌上心头的苦水吐了出来。那是真的苦水,黄色的,像是把胆汁都掏出来吐了,苦得舌根发紧,只想干呕,嗽了一瓶水才压下去那苦味。”
章弦辉心里惊了一下,果然黄昏时分的人特别脆弱。他想的是灵堂上的苏明明,苏明明想起的是马上要见到丈夫尸体的那个场景。这是他们心里最痛的地方,是最不愿提起的过去。他把她的头按在胸前,轻轻抚摸她的背。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那种感受,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我们以为野兽在外部,在背后,在树林里,没想到来自身边。你当时镇定得让我奇怪。你的镇定让我多看了你两眼,当时心里在想,这个女人真漂亮啊。”
苏明明本来依在他胸前,被往事的痛苦袭上来,痛得快倒下,听了这话吓得站直了,睁大眼睛问:“那种情况下你还有心思看人家女人好不好看?”
“我们男人,任何情况下看到年轻女人都会评判一下这个女人好不好看。就像野兽看到人或别的动物,心里就在盘算,眼前这个活的东西,是不是食物?能不能吃?吃不吃?合不合口味?新不新鲜?捕下来要花多少力气?胜算如何?一番计较后,觉得打不赢就躺下来装着人畜无害,觉得有把握就出击捕食。”章弦辉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装人畜无害的,韩东海是马上出击的。不过他判断失误,时机没把握准,不是个好猎人。”
苏明明气得劈头盖脸朝他一顿打,章弦辉笑得搂住她,指着前面的湖畔居问要不要进去喝茶。苏明明摇头,说我们去坐船吧,这个季节坐船最好,夏天太热了。
章弦辉看看手表,说时间正好,再晚就停止营业了。他去船坞租了艘手摇船,苏明明买了两瓶水,两人上船,船娘操起浆,往郭庄那边划,进了里西湖,隔了水域,市声静了下来,烟尘暗稀,暮色渐沉。
苏明明和章弦辉坐在船边,湖上慢慢暗下来,城市上空有窄窄的一条紫霞光带。晚霞很美,苏明明看了一会儿,说:“我以前想过要学一学张岱,在一个下雪的午后来坐船,看温柔山色,极致湖水。”
章弦辉问为什么是午后,上午不行吗?苏明明斜斜看他一眼,说不行,一定得是下午。章弦辉问为什么,苏明明说:“午后比较暖和,下雪天,早上太冷起不来,被窝以外皆地狱。我游湖是来看风景的,左边一看保俶塔,右边一看雷峰塔,”指一指旁边的苏堤和湖中心的三潭印月,“前面还有苏大胡子留下的宝瓶石塔。我在人间弦辉说这话值得点个赞,拧开矿泉水瓶盖,给她喝水。“我以为有什么讲究,原来就是懒得起床。”苏明明喝一口,章弦辉把瓶子拿在手里,苏明明心满意足靠在他肩头,又说:“你知道的,人生而有涯,生命亦有涯,身体更有涯,只有思想和灵魂无涯,以有涯求无涯,就得在酒足饭饱之后。”听到这里章弦辉就笑了,说:“东坡肉上寻有涯,屠苏酒里酿无憾,你可以的。”
苏明明微微抻一下腰。“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竟然从来没有做过这样无聊的事情。”章弦辉把手握成空心拳,用指关节顶她的肩膊背心处,给她按摩,一边说:“你要早说,我们上上个月就可以来了,二月不是下过两场雪吗?”
苏明明笑,说:“那时跟你不熟。顶顶无聊之事,要跟混得滥熟的人一起做,才有趣。”章弦辉说:“那等明年一月,下了雪就来。一月肯定下雪。”苏明明看着他不说话。章弦辉猜她的意思是到明年一月,下雪的天气,章弦辉还和她苏明明在一起吗?便问:“你觉得一月永远不会来吗?”
苏明明说:“一月会来,冬天会来,雪也会下,塔也还在。”章弦辉等她说下去,等了良久她也不说,章弦辉急了,问:“我呢?你来看雪,不带上我吗?你明天去莫干山铸剑不带上我,你明年来湖心亭喝酒还是不带上我。我是不够无聊啊,还是不会凑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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