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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弦辉看她做事,只觉得赏心悦目。她这一连串动作,没有一个多余的,一看就是平时做惯事的人。“平时都是你做饭吗?”他问。苏明明说都做,奶奶和婆婆也做。
“我不是使唤丫头。”苏明明回头说,“我做饭是我妈妈教的,她怕她走后我无法照顾自己,最后两年都在训练我做饭。”
章弦辉点点头,“伯母有心了。”他想这一对夫妻,一个教会女儿生活的本事,一个教导女儿生存的技能,都是尽责的好父母。
苏明明煎好鱼,章弦辉的蚕豆也剥好了,苏明明把蚕豆放在水龙头下冲一冲,倒进焯过笋的开水锅里焯熟,捞出来淋上生抽和橄榄油。
这时电炖锅里的笋尖鸡汤也好了,电饭锅里的饭也好了,苏明明盛了两碗饭,章弦辉舀了两碗笋尖鸡汤,两人坐下吃饭。
章弦辉喝一口鸡汤,说:“我就知道我今天厚脸皮留下蹭饭吃的决定是做对了。”苏明明笑,说:“炖鸡汤又不需要技巧。”章弦辉说我一个人吃饭,哪里会去炖鸡汤。又说:“我会煮很好吃的意大利面,下回你去我那里,我做烤龙虾意面给你吃。”
苏明明笑,说:“只是龙虾吗?龙肝凤髓没有吗?”章弦辉说:“有,你要什么都有。龙肝凤髓不就是竹笋吗?龙吟凤食,龙孙凤尾。我刚才就说了,你以后的笋我包了。”苏明明说:“那熊心豹子胆你也有?”章弦辉摸一下胸口,说:“我有。”
苏明明低头笑。两人一下都有点不好意思。
吃完饭章弦辉要抢着洗碗,苏明明说哪有让客人洗碗的道理。章弦辉看见客厅茶几上有苹果,说那我削苹果吧。苏明明说好,把水果刀指给他看。章弦辉拿了刀和一只盘子,坐到沙发上削苹果。
这时茶几上一部手机震动,兼有短信进来的声音,章弦辉扬声说:“明明,你的手机在响。”苏明明说知道了。洗好碗,摘下橡胶手套,端了两杯茶过来放下。
章弦辉削好了苹果,托在手上展示给她看。苏明明看一眼完好的苹果,用眼睛打个问号。章弦辉用刀尖挑起梗下的一点皮,慢慢拉高,那苹果皮一圈一圈离开果肉,越拉越长,足足两尺有余,粗细一致,一点没断。
苏明明笑得俯倒在自己身上,按着腰直叫嗳哟,过了好一阵儿才笑停了,说:“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你是会雕刻的,我相信你会把社标做得很好看。”
章弦辉这才满意了,丢掉苹果皮,在盘子里把苹果切成小片,插上牙签,递给苏明明。苏明明拿起一片来吃,这才去看手机。
她拿起手机先是一愣,翻过来看了一下后背,像是在确认手机是谁的。跟着点开短消息,看了也不说话,吃完那片苹果,把手机放在章弦辉面前,说:“你……你劝劝她吧,这样子,对她不好。”
章弦辉愣了一下,放下牙签,拿起手机看,那条消息的发送人的号码他再熟悉不过。那条消息写道:“我收到照片了,是你寄给我的吧。你好吗?你还好吗?自那日之后,你没来和我告别。你还在是吗?我想你,你想我吗?”
六博(3)
章弦辉看着手机,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怎么办,他茫然无措地看着苏明明,就觉得近在眼前的苏明明,一下子远,一下子近,在他模糊的泪眼里,变得虚幻又遥不可及。苏明明像是在对他说什么,他耳边嗡嗡的,全然听不见。
过了好一阵儿,章弦辉脑中的耳鸣声才消失,他看见苏明明双眼含泪,问他说:“你还好吗?”章弦辉搓了一下麻木的脸,良久说道:“我不好。我以为我会很好,其实我不太好。但我努力去忘掉。你也是吧?我一个男人,都这样不好受,你一定更痛吧?你后来哭过吗?你要是想哭,就哭吧。”
苏明明摇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没事,真的,我不是为我哭,我是为我们的不如意难过。我为严聪难过,但他已经不在了。我也为你难过,但你会好起来,我知道你会。我是在为采颖难过,她太可怜了,平生弦辉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他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苏明明缓缓说道:“我接受得很好,真的,我不骗你。你看我留你吃饭,是想好好与你相处的。因为我知道生命无常,好好的人,随时都会离开、会死去,因为我知道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死亡,所以我想要好好地活。把该忘的忘掉,该扔的扔掉,该珍惜的好好珍惜。但采颖她,”她哽咽一下,“她还不行。”
章弦辉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苏明明说:“我知道,你和她已经没关系了,但没关系不等于不会去关心。你知道的,她是那种认死理的人,她也不打算走出来,不然,她不会在事情发生后,还要提出离开你。她如果想要疗伤,你会是最好的理疗师。但显然她不想。”
章弦辉想起苏明明在几天前联系他的邮件里写过,说有可能采颖想通过这个号码排遣心情,如果她回复消息,会让采颖误会严聪还在,而她不想让采颖再陷在那样的情绪里。但章弦辉自作聪明,打开了严聪的笔记本电脑,找出了他们合作的项目,匿名寄去了u盘。这一切都让采颖陷得更深。
苏明明的经历,让她能够从容应对这样的变故,她说过去了,那就是过去了。但采颖前半生的顺遂,让她难以消解这样的打击,她也就纵容自己在痛苦中消耗自身,把哀伤变成内伤,一天又一天,反复钝割自己。人在流泪,心在流血。
苏明明从章弦辉手里拿过手机并关掉,说:“我不会回复这条短信,我也不会再打开这部手机。这是我唯一能做的。”章弦辉问:“那我能做什么?去劝采颖吗?劝她什么?劝她忘了过去?我在努力,知道很难做到。你伪装得很好,但我知道你同样不好。采颖吗?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章弦辉离开苏明明家,坐在车子里过了好久才回过魂来。他想采颖的青冥剑,一次又一次地扎向他,唯恐刺得不够深似的。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如果不是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就不会给采颖寄u盘。他完全没有想过采颖收到u盘会是什么心情。不是,他想过。
那天在民政局门口,他确实想刺探采颖,只不过采颖走得快,他没来得及开口而已。采颖完全不想跟他纠缠,她只想沉浸在思念之中,没有任何人打扰。章弦辉的存在,就是骚扰本身。她向空中挥出一剑,隔空就削去章弦辉八千毫毛。章弦辉甚至觉得自己有点无耻,他像是一个看客,站在地上,看着青冥之中的采颖一个人练剑。破绽百出,但他无力还击。
苏明明之后也没再提起这件事,章弦辉乐得装聋作哑。他也不是对采颖毫不担心,就是觉得既然是她的选择,那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他想干涉也不可能有用。真要有用,就不会是现在的局面了。
他想起每年的这个时候,二月底,雨水节气过后,山里出竹笋的季节,他会回家去帮忙。秋天砍下的老竹,经过一冬天的晾晒,这时候干得透了,他联系工程队来运走,供搭脚手架和制作成跳板用。二月末的山村已经很暖和了,映山红在翠竹林里染出一片霞,檵木的白花丝丝缕缕像一朵朵流苏,流苏树的白花穗穗絮絮开成一片云,与天上的云连成一片。山道上粉紫色花的天目地黄明亮夺目,底层的紫堇、黄堇和七星莲一坡一坡的开。
二三月的浙西山谷美不胜收,他想带采颖回家乡去玩,采颖说要去采风,然后就消失一个星期。现在想,她是和严聪在一起吧。他想问苏明明,往年这个时候,严聪在哪里。想来也觉得太卑微了,也太残忍了,他问不出口。要说他对采颖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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