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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清风习习,月光朗照。在雒城远郊的一个山坡上,一个幽灵正斜躺在一块山石上,遥望着乌蓝渺远的天空,思绪如轻烟般地飘拂飞翔着。他就是庞统魂。
他来到这阴曹地府已经好多时日了。当初,孔明给了刘玄德一封信,说根据天象的分析,与主公身上多凶少吉,望主公谨慎从事。玄德因此而叫马良先回荆州,而自己也打算随后往荆州跟孔明商量军政重大事宜。那时,庞统忽然认为,这是诸葛亮为个人目的而耍弄的一个手腕:诸葛亮出于看不得别人好的嫉妒心理,生怕他庞统立了全功,使他诸葛亮黯然失色。于是庞统也用天象分析的玄理劝说刘玄德,继续向雒城进军,以夺取军事上的更大胜利成果,不应半途而废。
“什么岁次癸巳,罡星在西,又太白临于雒城之分,主帅多凶少吉。——这些都是诸葛亮怀有私心的自我分析,以为就是精准铁定的法则?”庞统魂仍然不服气地想:“他有他的算计,我就没有我的观察、分析和解释?——罡星在西,主公应该得要地西川也。打八卦,观天象,这些道理不可谓全部不灵验,然而谁能保证全部灵验呢?——一山容不下二虎,一国容不得两君,也是容不得两个杰出军师的。看到别人比自己好,自己就不怎么舒服,人们一般都是这样的,他诸葛孔明也没有跳出这个窠臼。比诸葛孔明更甚的,就是当初的周瑜。”
庞统魂继续想:“我的命丧黄泉并不在于什么‘罡星在西’,而在于主公将白马换给了我。主公将白色良马换给我,这是主公的恩赐,丝毫不是主公使坏。人说话要凭良心。至于我换乘主公的白马而被箭射成马蜂窝,那是主公和我都不曾想到的。沙场上的事,岂能都在预料之中?至于说后人把我死的地方叫‘落凤坡‘,还说我对我的死早有了预感等等,只能由后人任意虚构妄加歪曲、涂抹了。正史或野史,根据某种需要,任意增删和涂抹的地方还少吗?”
想着想着,庞统魂不知不觉地却睡着了。一觉醒来后,他活动活动了手脚,站起身,向草木林中缓缓走去,吸取了一些草木之气,感觉精神稍稍振作了一些。他想:得赶快回老家一趟了,看看父母,看看妻妾。本来前几天就想回家的,就这样因为心绪的不佳和体质的虚弱而拖了一天又一天,真对不起家人了。这样一想之后,庞统魂就立即付诸行动,向阎王府走去。阎王府很快批准了他回家的请求。
晚饭之后,他带着简单的行囊,向他的家乡飞移而去。三更天的时候到达村口,远远的看见家前的树上、门窗旁等处都挂满了白幡,大大小小的,说明军方早已把他阵亡的消息告知他的家人了。他悄悄的进家之后,看见熟睡的父母都瘦削了好多,并且面容更加衰老憔悴了。他知道,他的去世,使父母遭受了多么沉重的打击,这让他如刀剜般的难受;他接着又分别到妻子、小妾的居室看望她们,她们都消瘦了很多,都像生过了一次疾病一样。他顿时既很难过,也很感动,他的妻妾对他的情感都是很深挚的,从她们熟睡的面部表情都可以察觉出来。妻子和小妾都长得很姣好,人也温柔,且都知书识礼。他知道自己的外貌不佳,但妻妾仍然跟他恩爱。这些都是自己的福分,这福分未必人人都拥有。
接着,庞统魂一一短暂地托梦给了父母亲和妻妾,交谈了一些家事,并且告诉他们,他在阴曹地府会努力地保佑他们,为他们祈求平安和幸福。
关于丑陋庞统配娇美的妻妾,后人有闲暇的促狭者编了几句诗感叹道:
丑男娶娇妻
春雨正当时
郎才女貌配
时运不相济
……却说士兵于广和吉志祥是从小儿的玩伴。他们本来不是同一个村子的,但因为于广小时候家里穷,常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揭不开锅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于是于广父亲有时候就打发他到姑姑家“混嘴儿”,因为姑姑家土地多些,也肥沃,所以吃穿还是不愁的。当然,姑姑和姑父也很大度,在粮食方面还时常对于广家稍有接济。如果遇到肚肠小的,恐怕就不可能有这样的善行义举了。
吉志祥是于广姑姑家的东邻,比于广小一岁。于广到姑姑家的时日较多,因此跟吉志祥常常搅在一起玩耍。孩子比大人总是容易搅和到一块儿的。只要于广到姑姑家去,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其余的时间,两个小伙伴几乎全是泡在一起的。如果于广回家几天,吉志祥就会像丢了魂似的寂寞,有时候天天向于广姑姑打听:“于广什么时候来呀?”于广姑姑笑着说:“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全由他。把于广绑在你裤带子上,跟你天天在一起,你就舒服了吗?”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几乎什么都玩,钓鱼,掏鸟窝,捕蝉,捉蛇,舞棍子。于广年长一些,也比吉志祥机灵活泼一些,有时候难免“欺负”吉志祥一下,或耍弄吉志祥一番,因而有时候彼此闹一些小矛盾。但过不到一个时辰,彼此又好像谁也离不开谁了,又搅和到一处了。小孩儿好像也比大人更容易和解。
有一次,大约是早秋,太阳火辣,天气仍然比较炎热,吉志祥就用了一块木板放在竹园里睡午觉。竹园里稍稍有些清凉。其时吉志祥已经睡得较深沉较香甜了。于广就利用这个时间,把从河沟边水塘边钓来的几只大大小小的青蛙,放到吉志祥的脸上身上,把吉志祥吓得什么似的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看见了是于广的恶作剧,于是起身便追赶他。于广撒开双腿逃跑,空气里充满了少年打闹的笑声。那少年打闹、嘻玩的笑声荡得很远。……
话休絮烦。后来两个少年都长大了,各自要干自己的营生,于是彼此见面也就少多了,甚至数年见不到一面。直到一次在部队里吃饭,有人因为屋内太焐燥,便把木碗端到外面树阴下吃。而在一棵大树的阴凉下,当年的两个少年又相遇了。他们怎么也没有料到能在同一部队里相遇。于是便成了几乎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而这一次,他们随军师庞统的队伍出发,在川军万箭齐发的时候,军师被射死了,而他们两个好朋友在短暂的时间内,彼此没能说一句话,也全被射死了。他们每人身上都中了好几支甚至十多支箭。
……却说张飞听取了孔明的吩咐,于路戒约三军,所到之处,秋毫无犯,但有降者,一律以礼宽厚待之。率军沿着汉川之路,向前径直到达了巴郡附近。
队伍在离巴郡边境不远处稍作了停留。有细作向张飞报告说:“巴郡太守严颜,年事虽高,但精神斗志丝毫没有衰减,善开硬弓,大刀术精湛,声称有万夫不当之勇。率军据守住城郭,不肯竖降旗归顺。”
张飞一听,极为恼怒,但因为想到丞相的吩咐,只得强压下怒火。接着召来了一名年轻的传令官,吩咐道:“我派你做使者,入城去吩咐严颜老匹夫听,如果早早来投降,我饶他满城老百姓的性命;如果他不归顺,将踏平城郭,男女老幼,一律不留!”
年青的传令官仔细恭听后,点了点头,说了一声“是”字。内心想:“您张将军要是能写封书信,不需要我再口头转达多好。可惜您张将军又不太识字儿。唉。”虽然这么想着,但还是郑重且愉快地接受了任务。
因路途很近,年轻使者没需要中途休息,径直奔马到达了巴郡城下。到得城门前,高叫道:“开门!”城门内有人问道:“什么人?”年轻使者答:“汉将张飞的使者。”
严颜叫打开城门放使者进入。年青使者致礼完毕,心想:“我既要把张将军的意思准确转达,但同时怕也需要说得委婉点吧。”于是道:“张翼德将军叫小人告知严大人:只要严大人率军归顺,张将军将确保满城老百姓的安全;如果不归顺,全城男女老幼,恐怕性命难保。”
尽管年青使者的语气比张飞显得稍稍委婉一些,但还是触怒了严颜。严颜大骂道:“张匹夫怎敢如此的无礼!我堂堂严将军难道肯投降他窃贼吗?——我要借你的口把我的话说给张飞匹夫听,所以我并不割掉你的舌头,我只割掉你的耳朵,挖掉你的鼻子!”
年青使者一听,两腿都吓软了,但还是想奔出门外逃脱,但早被几个武士摁住了,旋即便用尖刀割掉了他的耳朵,接着又剜掉了他的鼻子,鲜血直流自不必多说,那疼痛及心中的痛苦和受到的羞辱,让年青的使者感到比死还要难受。……他被割掉耳鼻放出来之后,曾一度想到了死,但因为想到了自己的使命,想到了父母等等,才强忍着活了下来。
他骑在马上,步伐沉沉地回到寨中。张飞见其包扎住了耳鼻,又听他回报说“严颜不肯投降”的话,便火冒三丈,咬牙怒目,披挂上马,引数百名骑兵去巴郡城下搦战。——暂且按下不表。
单说年青的使者,被张飞安排归寨休养。这在旁人看来,也许是享清福的日子,也许还是部分人求之不得的好日子。但对一个失去了耳朵鼻子的年轻人来说,除了伤口的剧烈疼痛之外,心里却很是不好受。多少个日日夜夜,也许人们正在美妙的睡梦中,而他,却疼得无法入眠。他想象着自己没有耳鼻的模样,真比鬼还要难看。他又想起:他小时候就跟人家订了婚约的,他的未婚妻,他已经见过好几次了,他的未婚妻还很羞涩地偷偷地朝他看过几眼呢。现在,他自己都不敢照镜子看自己了,而她,肯面对我,肯跟我一起过日子吗?她大概会被我吓坏的!真不敢想了。
就这样,年青的使者忍受了几十天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好不容易才挨到了伤口的痊愈,不再包扎头脸了。因一时的没找到镜子,他就用了一木盆清水,待水面完全平静后照了一下自己:没有鼻子没有耳朵的自己让他欲哭无泪,羞惭得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但是,他最终还是战胜了痛苦和羞辱,坚持活了下来。他甚至还抱有一线希望,娶他的未婚妻做新娘。
他的父母亲在忍受了儿子被毁容的痛苦之后,当然竭尽全力想保住儿子的婚事。他的父母亲想:现在儿子已经这样了,不如在其他方面多多补偿女方家。比如:多送彩礼。还有,多给婚姻介绍人好处,让他们去劝说女方:只要女方愿意继续维系这件婚事,女孩将来的好日子是不愁的。另外,我家儿子是在军中被处置成这样的,我家儿子生来不疤,不麻,形貌端正,将来生养了孩子,也一定是形貌周正的。军中处置后的形貌,怎么会传给下一代呢?
这些话似乎全站在道理上,因此年青使者的父母亲又燃起了几分希望。他们准备选个好日子,先给介绍人送些银两,然后再请介绍人前往女方家说亲,以希望把儿子的婚事办成。
正在男孩父母亲准备实施自己的计划的时候,婚姻介绍人主动登上他们的家门了。男孩的父母亲并不呆傻或迟钝,他们一望见介绍人的到来,从介绍人的神情和脸色上,就知道了事情的不妙。
两名中年女的介绍人带着微笑进了男孩的家门。说了几句诸如“好长时间没见了”“最近可好?”之类的客套话,然后坐着谈话。女方介绍人道:“唉,本来好好的事,姑娘和您家公子,可说是天上的一对儿,地上的一双,可哪想到会后来出这件事呢?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巴掌心,千丈厚,哪个也照不见前头的路。我们是多么的不情愿出这种事啊。出了这件事之后,我们心里也难过极了。我也在尽力劝说姑娘的。我说,姑娘,这人家好,男孩也好,你可能也望见过的,确实模样不丑。可是,哪个想到他当兵当得好好儿的,会出这种事呢?一天到晚不做事,在家里呆想,也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啊,对不对?——我也对姑娘说过,你过门去,日子肯定不得丑。吃穿自然是不愁的了,活计也肯定是不要你做的了,你只要坐在闺房里做做针线活儿,或到外面看看田地,看看花草,闲逛逛,就够了。将来抱儿子,儿子模样也肯定不得丑,有上一代的好模样在这里呢,对不对?——唉,可是,我们什么好话都说尽了,女孩就是不答应,她说她不敢看你家少爷,她胆子小。唉唉,这件事我们也实在没有办法了。今天我们来贵府把事情说一下,过两天,女方将把所有的彩礼啊等等的,都退回来……”
男孩的父母亲耸起耳朵听,听到最后几句,心里如冰霜一样的彻底冷了。
于是原先男孩和女孩从小订下的婚事,至此已经完全破灭了。
男孩对此也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沉默着。沉默,后来成了他生活的基调和主旋律。两年之后,女孩跟人家订婚,很快成了别人的新娘了。年青的使者也没有说什么,沉默依然是他生活的基调和主旋律。再后来,男孩生病了,一病不起,瘦成皮包骨头,病后几个月,便离开了这个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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