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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老力衰,心昏眼暗。久窃天官,每惭尸素。”他这样评价自己的才能。
“没于逆贼,不能杀生,负国偷生,以至今日。”他这样指责自己的品格。
“臣又逼近悬车,朝暮入地,阒然孤独,迥无子孙。弟之与臣,更相为命。两人又俱白首,一别恐隔黄泉。傥得同居,相视而没,泯灭之际,魂魄有依。伏乞尽削臣官,放归田里,赐臣散职,令归朝廷。”他这样述说自己的心境。
白首与黄泉,这两个词的对仗不算新奇,本不该有令人心悸的力量。但——他的目光掠过面前的银镜,镜中人满头霜雪,映着日光,竟有些刺目:黄泉,是不远了。
他抬眸望向窗外,这是暮春最好的时节。天光极明,花气极浓,鸟声极清,又一个锦绣也似的夏天正在眼前。
上元二年的夏天。王维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夏天。
他将死的时候,王缙还在凤翔。“泯灭之际,魂魄有依”的愿望,究竟没有达成。他叫仆人拿来纸笔,写信与弟妹们作别。
他执笔的手枯瘦苍黄,落笔的姿态也不复青年时的挥洒风流,但他的眼里和心里满是欣喜。这未必圆满、却也丰盛的一生终于过完了,他以几乎算得上渴望的心情,迎接即将到来的寂灭。
含着些凉意的秋风吹上窗扇,他听着那簌簌的声响,意识渐渐模糊。
早早辞世的父亲,清瘦而温柔的母亲……在院中乱跑的弟弟们,梳着双鬟的幼妹……十五岁离家从蒲津渡过蒲关时,验看过所的那个士卒,十六岁时在宁王宅里见到的乐工和舞女……二十二岁中进士时的座师,二十三岁被贬济州时跟在身边的阿瑶和初生的阿琤……
二十六岁隐居嵩山识得的焦炼师,三十岁时永宁坊酒肆里重见的阿妍……三十四岁时,伸出汲引之手的张九龄相公,四十二岁朝廷改元天宝那年,独揽大权的李林甫……四十五岁在南阳遇到的惠能禅师弟子神会,五十一岁时为之写墓志铭的韩朝宗……张说,裴耀卿,安禄山,杨国忠……大照禅师,金刚智法师,不空和尚,沙门惠干……崔颢,裴迪,王昌龄,储光羲……
七月,尚书右丞王维卒,葬于辋川。
。卿有多少他的诗文,都进与朕罢。”
翌日,王缙将十卷文集进献给新君。
新君亲自批答:“卿之伯氏,天下文宗。位历先朝,名高希代。泉飞藻思,云散襟情,诗家者流,时论归美。诵于人口,久郁文房;歌以国风,宜登乐府。视朝之后,乙夜将观,石室所藏,殁而不朽。”
王维的确做到了殁而不朽。大唐皇帝亲口认定的天下文宗,后人眼里天机清妙、诗中有画的绝世才子,摒绝尘累、半官半隐的诚笃佛徒,都是他,也都不是他。
朝代更迭,有越来越多的正史与野史被书写着,它们被怀揣各种目的的人挑拣,甄别,分类,使用。有蠹虫慢慢爬上泛黄的书页,啮咬着他的名字,那名字后面跟的是,“太原祁县人,唐代著名诗人,有‘诗佛’之称”。
辋川的水清了又浊,辋川的山黄了又绿。而悠长时光中的那些悲辛,那些啼笑,终于无人能够知晓。
自然,也没有人知道,他临终之前想过些什么,听见过些什么。
“若能重活此生,你想回到何时?”
他听见一个声音问道。那声音清泠泠的,既遥远,又像是近在耳边。
王维没回答。
那声音很执着,又问了一遍。
王维觉得这个问题荒诞无趣,不像是入灭之际该听到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然而在心里说完这几句话,他忽而认真思索起来:如果当真能重来一回……
“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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