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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有影,树无声。湛湛长江,平如镜面。远岫烟销,正有一轮明月初上。我与崔颢下了黄鹤楼,俱是心神清爽。本欲一叙聚少离多之情,可面对着长江之水,想说的话仿佛全不必说了。
“裴公没为你择婿么?”他问道。
“啊……”我抓着衣角,觉得很尴尬,“阿兄你呢?你没结亲?”
他和离过一次,一直没有再婚。
崔颢道:“那年我早与你说过,我只娶心爱之人,而心爱之人,最难寻觅。”
他确曾说过此话。我却只不以为然道:“有些时候,你第一眼见一个女子,以为自己不喜爱她。可是多看几眼,多见几回,说不定也就喜爱了。”
崔颢淡笑一声:“当真么?”明月朗朗,照着他的脸,他嘴角隐隐勾起一抹无谓的笑。我心中突地一跳,感到他将要说什么使我们再也回不去从前的话,慌乱道:“你……”
然而却已晚了。崔颢徐徐道:“你只将心比心罢:你从前不爱我,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不爱我。情爱之事,何能勉强?”
“……”
“记得那年我在蜀地说的那句话么?”
“……什么?”
“我可以吗?”
“啊……你不是说那个什么李适之对他亡妻……啊……你……”我彻彻底底地噎住了。
他凝眸望我:“我对阿妍,慕艾多年。旁人见你美人如花、才貌两备,我却只见你跳脱顽皮、为情痴绝。我心爱这样的你,可也知道,我早晚会为这样的你所伤。我当年远赴河东军幕,既是为了求官,也是为了远你。虽然我放心不下你,可我总要自保。”
我茫然盯着他一张一合的两片嘴唇。那两片嘴唇薄薄的,世人说嘴唇薄的男子多半薄情,可……可他分明不像啊。我嗫嚅道:“你……你不必因为你从母的缘故,便要待我好。”
“我待从前的阿妍好,是因她年幼可爱,又每每依赖我,日日追着我跑来跑去。我要像一个兄长。可那年在蜀中,我便已察觉你并非从前的阿妍。我待你好,便只是因为想要待你好。我爱的,是这个长大了的、通晓诸多蕃语的阿妍,是这个有小心思的、会为心爱之人流连的阿妍。”他斩钉截铁道。
“阿兄,你既知……既知我有心爱之人,为何还会留恋于我?”
崔颢苦笑道:“阿妍,你爱恋他若许年,心中可畅快?”
我毫不犹疑地摇头。爱恋王维,是一件极苦极苦的差事。我先是遭遇了他完美的妻子崔瑶,接着又要面对那许多喜欢他的女子。而王维本人过于云淡风轻的态度,有时也让我疲惫不堪。
崔颢举起手来,细细抚摸我的鬓发,直似要拂过每一根发丝。他轻声道:“我只想,你爱恋他,心中却不痛快。或许……你哪一日,忽然想到与我相处没有那般不痛快,眼中便见了我。”
我悚然一惊。这几句话语,直是情深无限。我何德何能,得崔颢这等才子垂青至此?他是能写出《长干曲》《黄鹤楼》的大诗人,而我只是一个为时人所轻的小小翻译。初见他时,我甚鄙薄他频繁停妻再娶,心想他虽生得一副绝佳容貌,却也不过是个负心男子。然而随着彼此日益亲厚,我已将他当作一位极耐心的兄长、极谐趣的朋友。他打马球时挥杖如意的英姿,深夜陪我润色笔记时的体贴,乃至他袖袂间隐隐的沉水香气,都是我此生绝难相忘的点滴。我自问,并非全无感动,并非全无依恋。
然而,我心已有所属。纵然那人使我痛苦,使我疑虑、不安、悲伤,可我……仍是喜欢他啊。我不能忘记少女时节读他的诗时,那种深沉而广大的感动;我不能忘记与他初见时,他恬淡中含蕴沧桑的容颜;我更不能忘记与他谈天论地时,他舒徐而宽容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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