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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续怔住了。他望着对方口边呵出的浅白雾气,一时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却很快答道:“去。”
“我也去。”张五娘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她脸上尽是倦意,眼里布满血丝,一只手用刀拄着地面。李抱玉看了看她,点点头:“好。”
张五娘走下城楼。五十余岁的将军目送着妻子的背影,沉默了数息。
“为什么?”杨续忽然问道。
实则,他也不知自己问的是什么。然而李抱玉似乎听懂了。
“好多事情,我们早已知道了。我们也想过要避开的……”他简短地笑了一声,像是要用这笑声消解话里的什么情绪。
“你们?”
他和谁?司空李光弼?
李抱玉没有解释。他重新戴上兜鍪,转过身去:“既然避无可避,也只能去做了。我娘子常说,《孟子》里她最喜爱的一句,就是‘如舜而已矣’。”然后,他就又去督促兵士们修缮城防了。
这个夜晚,月亮大半隐在了云层里。
骛行潜掩,钳马衔枚。他们悄然出了城,到了叛军后方。
张五娘就在他旁边。她的身姿被甲衣压得有一点弯了,却又有一种隐隐的、像要顶回去的坚韧。
“‘如舜而已矣’……是什么意思?”在寂静的等待中,杨续问张五娘。
女子专注地直视着前方,话音平稳:“孟子说,我们都是寻常人,永远也比不上舜这样的人。但又如何呢?我们也只要尽力像舜一样罢了。”
“唔……”杨续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应答声。半晌,他才又道:“多谢娘子。”
又一轮朝日,又一轮厮杀。
刺出,收回。刺出,收回。他们杀了很多很多人。叛军撤走了。
叛军放弃了南城,转而合数支兵马之力,急攻李光弼亲自坐镇的中潬城。
南城之围解了,而张五娘没能活着回到城中。
李抱玉的表情很平淡。
他凝望着那具仍然穿着甲胄的遗体,纹路深刻的唇角漾起一个浅淡的、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挥了挥手,让跪倒在面前的士卒们起来,自己弯下腰,抱起了那具遗体。他的动作很轻柔,让杨续想到他的新名字:抱玉。上皇给他改这个名字,是为了称赞他怀抱不俗的才德。然而此时他的动作,却真像是抱着一块易碎的美玉哩。
杨续眯了眯眼,直视着惨淡的日光。他没来由地想起了龙门山奉先寺卢舍那大佛的眼神。那种眼神,就像这日光——看似温慈亲切,实则高高在上,毫无暖意。
而主人……就长眠于那种眼神之下吗?
又或者……主人已经转生,如今已经是个少年郎了?这一世,他还喜爱喝酒吗?再过几年,他就要长到自己初初跟随他的年纪了。生逢乱世,他有没有书可读,有没有笔墨纸张……不,他平安吗?他在哪里?他在战火纷飞的中原,还是在五岭之南、绝漠之北?在天竺?在拂菻?
杨续从未如此想回到主人的身边,但他暂时还不能回去。
他站了起来,擦干了刀刃上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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