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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不解——袁涣直呼刘备表字,似乎不是初见。刘备脸上也转过一丝尴尬,随即起身作揖道:“逢此不幸,让诸位见笑了。明公,恕卑职少陪……”
“去吧。”
待刘备走后,陈群解释道:“明公不知,袁曜卿乃昔日刘使君所举茂才。”
曹操暗暗称奇:这大耳刘备却也有些本事,陈群、袁涣都非泛泛之辈,竟都跟过这个卖草鞋的。
正在纳罕之间,袁涣又开了口:“明公,方才在下多有失礼,还望上人见谅。”
“不敢不敢。”曹操知道袁涣说的是没有跪拜之事,故作大度道,“本官若是有何得罪之处,还望先生指明。”
“明公以三公之贵、节钺之尊亲来探望,我等受宠若惊,又谈何得罪?不过……”袁涣站了起来踱到后窗,手指城下正色道,“您掘泗、沂两河水淹下邳,不知害了多少芸芸众生啊!”
曹操一阵悚然,站起身随他到窗边望去——下邳城内遍地狼藉,民房倒塌,残破的石木凝冻在冰水之中;有许多百姓淌水回来,伏在自家的断柱残梁上痛哭流涕,抽泣声、哀号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袁涣见他脸色苍白,厉声责问道:“您看到了吧?为了破吕布,这一场水害了多少无辜百姓啊?明公之所以征战天下扫平割据,上报天子下安黎民。吕布虽死,百姓更
遭其难,如此行事岂不是本末倒置?”
“本官原只想锄奸,没料到会是这种结果。”曹操低头认错。其实他有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赶在袁绍平定河北之前消灭吕布,为占有对战袁绍的主动性,甚至可以说为维护许都稳定、大汉国祚……但在痛不欲生的百姓面前,曹操觉得那些理由都已站不住脚。
袁涣见他似有动容,捋髯道:“在下有一言,望明公详思。”
“愿听赐教。”曹操这会儿再提不起堂堂三公的气魄了。
“不敢当您这‘赐教’二字。”袁涣态度和蔼了不少,娓娓道来,“夫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鼓之以道德,征之以仁义,兼抚其民而除其害。夫然,故可与之死而可与之生。自大乱以来十数年矣,民之欲安,甚于倒悬,然而暴乱未息者,何也?意者政失其道欤……”
曹操低头思量——袁涣这话大有抱憾之意,岂不是批评许都朝廷一切都没走上正轨吗?我又何尝不想与民太平,可是我不去犯别人,别人也要来犯我,恢复太平时节的章法政令又怎么能资养军队、抵御敌人呢?只有击败袁绍这个朝廷宿敌,中原人心才能真正安定,朝廷政令也才能真正颁布落实。
袁涣尚不知曹操此刻所想,兀自阐述自己的主张,脸上渐渐露出神往之色:“涣闻明君善于救世,故世乱则齐之以义,时伪则镇之以朴;世异事变,治国不同,不可不察也。夫制度损益,此古今之不必同者也。若夫兼爱天下而反之于正,虽以武平乱而济之以德,诚百王不易之道也。公明哲超世,古之所以得其民者,公既勤之矣;今之所以失其民者,公既戒之矣。海内赖公,得免于危亡之祸,然而民未知义,其惟公所以训之,则天下幸甚。”
“兼爱天下而反之于正,以武平乱而济之以德……此真至理名言也!”曹操不住点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本官回至许都一定奏明天子,先免去徐州百姓今年课税,以武平乱而济之以德嘛!”
袁涣没想到曹操这么从善如流好打交道,心中大感畅快:“数闻明公广开言路诚心纳谏,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既然如此……”说着话已跪倒在地补上一礼,“在下愿追随明公为朝廷效力。”袁涣这种人是典型的威武不能屈、吃软不吃硬。生死安危不在心上,哪还管你是什么三公九卿?要是不能尊重其气节与志量,就是白刃加颈也休想令他折腰;若是肯依从其主张,他便会投桃报李大感知遇之恩。
“多谢先生不弃。”曹操双手相搀,“水淹下邳为祸众矣!只恐一两年的赋税也不能抵去此间百姓的损失。单是周匝的积水就是难题,即便退去,这附近也成了无法耕种的泥坑了。”
哪知此言说罢,一旁袁敏接过了话茬:“不就是退下邳之水嘛!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明公若信得过在下,就交给我来办吧。”
“哦?”曹操自进门来一直与陈氏父子、袁涣攀谈,忽略了年纪最轻的袁敏。闻听这大话赶紧回头打量,见袁敏二十出头稚气未脱,面色黝黑衣着朴素,举止懒散嬉笑随便,全不似个名门之后。
袁涣见弟弟出口狂妄,赶紧呵斥:“住口!明公面前大言不惭成何体统?”
曹操知道人不可貌相的道理,袁敏既敢说这个大话,必然是胸有成竹,便摆手道:“不碍的……袁老弟,将此差事交与你办倒也不难,但你得说说有什么治水的办法。”
曹操亲口说出“老弟”二字,这是极大的脸面,若是旁人必定作揖谦让。可这袁敏似乎比他哥哥架子还大,连屁股都懒得抬一下,笑嘻嘻道:“下邳乃古之坚城,韩信为王曾定都于此。不过自先朝以来河道变更,城池所在趋于低洼。三个月前明公兵围此城,那时我就跟兄长私下议论过……”说着话他朝袁涣挑了挑眉毛,“大哥可还记得,我说‘倘老曹掘河灌城,吕布这厮必亡’——果不其然吧?嘿嘿嘿……”
袁涣听弟弟自吹自擂,还公然称“老曹”,不禁一阵皱眉:“放肆放肆,太没规矩了!”曹操却觉他口快心直没有怪罪,摆摆手示意袁涣不要打断。
袁敏站起身走到窗口处,指着外面向曹操讲述道:“城内的积水两三尺,外面更不必说了。但这还是隆冬时节,倘若春夏河水暴涨之际,灌进来的水能把民房淹没!明公虽已把决口处堵上了,只怕河水暴涨,那地方终是此间百姓的隐患。况且天下汹汹战事未平,日后再有人行此破城之法,这城照样保不住!”
曹操越听越感兴趣,拱手道:“卿有何办法?”语气已越发恭敬。
袁敏安然领受,自顾自说道:“您看看,已然过了半日这水根本就没退多少嘛!地势低洼是改不了的,这么大的一座城又不可能迁徙,唯一的办法就是引流疏导。”
“引流疏导?”曹操不解。
“嘿嘿!这您就不懂了吧?”袁敏摸着还未蓄起的小胡子,指天画地得意扬扬,“昔大禹之父鲧奉命治水,哪里决口就堵哪里,水位越来越高,河口堤坝也越来越高,到最后川壅一溃伤人更多!帝尧殛鲧用禹,大禹受命之后疏浚通路迂回引导,不就太平无事了吗?水流千遭归大海是万世不变的道理!既然明公已挖了灌城渠道,那索性自这水坑往东南继续挖,让水东归沂河故道。西高东低积水自流,数日之间便可退尽。然后咱们借着这两条渠,在下邳外郭周围深深地挖上一圈护城河,再重新掘开上游河口。这样一可以减轻泗水入沂的决口隐患;二者为下邳城更加一道防卫屏障;另外有了这条新渠,百姓耕种灌溉也方便多了。”他边说边比划,已陶醉在自己的设想中。
“一举三得,妙哉妙哉!”曹操心悦诚服,“看来此间治水的重任非老弟莫属啊!”
“嘿嘿……那是自然。”袁敏当仁不让。袁涣见弟弟这般自大,怏怏不快道:“我这兄弟不懂规矩,曹公千万见谅。家父去世之时他未及总角,是我将他带大的。这几年躲避刀兵辗转度日,未得空暇对其深加教诲,致使学业荒废不谙礼数……唉!这都是我的错啊!”
曹操却道:“精研治水之术可造福于民,我看令弟前程似锦啊!”
“话虽如此,不过圣人有云‘君子不器’,这终究不是什么世宦正途……”袁涣的思想虽说保守但也大有根据。自建汉以来,专治水利的官是都水长丞,不过太常寺属下一个小职位,地位等同于令史,根本谈不上受人尊敬。
曹操知道袁涣想什么,既然要用他们,索性再卖一个人情,笑道:“我回朝以后,为令弟设一个河堤谒者的职位,管理治水漕运等差事。此官孝武帝时曾有过,不受公卿约束,有何工程申报支出,直接与尚书支度商讨,这样如何啊?”
“承蒙厚爱!”袁氏兄弟一揖到地。袁涣颇感曹操眷顾有加,今后自当竭诚效力;袁敏则高兴自己不受约束,可以尽情干喜欢的差事了。
曹操涉水进城真是来对了,不但迎回陈氏父子、录用袁涣,还得到了袁敏这个年纪轻轻的水利奇才,收获良多怎能不喜?与四人不拘老少围坐一团,论起昔年往事许都新闻,倒也无拘无束其乐融融,直聊了半个多时辰,才站起身来:“与诸位畅谈如饮美酒,不知不觉已醉其中。但今日天色渐晚,营中尚有诸多事宜,本官先行一步,来日再接诸位到营中。”
四人见他告辞,便要送其出城;曹操顾及陈纪年事已高,只让他们送到楼阁门口就谢绝了:“石阶陡峭湿滑,城下积水未退,诸位请留步吧。待到此间处置完毕,回京路上再赐教……另外下邳府库之中尚有不少财货,都是吕布抢夺而来,诸位大可任取所需。”
袁涣道:“财货之物也就算了,倘有书籍之物在下就愧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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