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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融一脸严肃朗朗道:“马日磾以上公之尊,秉髦节之使,衔命直指,宁揖东夏,而屈媚奸臣,为所牵率,章表署用,辄使首名,附下罔上,奸以事君。昔国佐当晋军而不挠,宜僚临白刃而正色。王室大臣,岂得以见胁为辞!又袁术僭逆,非一朝一夕,日磾随从,周旋历岁。《汉律》有条,与罪人交关三日以上,皆应知情。日磾乃有罪之人,既然已死,不追其罪也就是了,朝廷不可厚葬加礼!”
马日磾与袁术周旋日久是不争的事实,但是他的本意却是想拉拢袁术忠于王事,谁料最后被袁术骗去使节忧愤而死。援引《汉律》固然不能说不对,但其情可谅其事可悯,孔融的观点忒教条了。郗虑倒是未加反驳,只轻声对曹操笑道:“文举此言虽不合时宜,但也可堪高论了。”郗虑正话反说!
曹操早年曾与马日磾共过事,特别是担任议郎时也得过老人家一些赏识,听孔融此等诛心之语,已很不痛快,郗虑的挑拨更无异于火上浇油。他手中酒盏越握越紧,眼看孔融祸不旋踵,突闻堂口有人禀道:“祢衡带到!”
众人皆是一愣,他们并不知曹操请了祢衡,又见除了九人以外堂上再无另设坐席,这可就把曹操的羞辱之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今天的主角来了,曹操也暂把孔融之恨扔到一旁,冷冰冰道:“有请!”
不多时只闻一阵推推搡搡的喧哗之声,有一年轻人昂首阔步走上堂来——只见祢衡身高八尺,二十多岁,穿一件破破烂烂补丁的皂色旧服,灰粗布幅巾扎顶,几缕梳理不齐的头发垂散在耳畔,脸上还故意抹了几道灰尘。虽然蓬头垢面,却未掩其端正的相貌。宽天庭,尖下颌,鼻直口正,剑眉虎目,可谓文人武相。
祢衡进得堂来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到曹操身上,突然仰天大笑,略一拱手道:“野人祢衡拜谒曹公……惜乎惜乎,城覆于隍……”
郗虑吓得手中的酒都洒了——“城覆于隍”乃《易经?泰卦》之辞。此卦象是上三断、下三连,下乾上坤谓之泰卦。卦象有云“城覆于隍,其命乱也”乃危亡颠覆大凶之兆。祢衡的话忒隐晦,用此卦影射朝局。上面好比是天子,是虚的;下面好比是曹操,是实的,正应颠覆之语。祢衡见到曹操先吐出这么一句话,简直是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不过在座之人只是诧异,都没反应过来。唯有郗虑腹笥极深,一想之下毛骨悚然。他见左右似乎无人听懂,又恐不作答复被这厮小觑,赶紧故作深沉道:“差矣差矣,小往大来,吉也亨也。”这也是《易经?泰卦》的卦辞,说的却是好的一面。
祢衡见有人听懂,规规矩矩给郗虑作了个揖,似笑非笑道:“于君是吉,于君未必是吉。只顾君吉,不念君吉,好羞啊好羞……”
什么是吉又不是吉的,曹操等人以为这是故弄玄虚的疯话。可郗虑听明白了,脸上泛出羞愧之色。两个“君”含义不一样。前一个“君”是敬语,后一个“君”是指君王,意思明明白白——曹操掌权,天子架空,对于你郗鸿豫这等巴结曹操的人是好事,对于当今天子可不是什么好事。你只顾自己的富贵前程,不念天子的吉凶祸福,不觉得羞耻吗?
曹操还满脸懵懂,却不知见面一个下马威,自己这边学问最大的郗虑已经让人家教训一顿了。有客前来应起身还礼,但曹操见这祢衡衣冠不整,便安坐正位连屁股都没抬一下。他不动别人也不能动,只孔融与祢衡熟稔,乐呵呵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曹操打量祢衡良久,才问道:“阁下也算是平原名士,何故如此装扮而来?”
祢衡掸了掸破衣裳,笑道:“国盛而民殷,国破而民衰。今天下荒乱,鄙人片刻不敢忘怀,既不敢穿戴浮华,更无颜酒宴奢靡。”
曹操觉出他话中带刺,仅是一笑而置之:“赖文举兄上表举荐,本官闻阁下之大名,也曾三遣掾属相请,不知君为何不来?”
祢衡装作一脸严肃,拱手施礼道:“辞让之心,礼之端也。在下三让而后受之!”
这话直戳曹操的肺管子,他每每给自己加官晋爵都三让而后受之,今天祢衡就拿这话来恶心他。曹操并未恼怒,冷笑一声:“哼!既然阁下遵循礼制宁折不弯,为何今日兵丁相挟,你就来了呢?”
祢衡的话跟着就来:“惭愧惭愧,自天下荒乱以来,知书达理的士人少了,拥兵自重的刁徒多了,在下也只好隐于闹市入乡随俗。”
在座的人
都知道曹操的脾气,耳听祢衡的话一句比一句狠,料定曹操又要勃然大怒,赶紧低下脑袋,连大气都不敢出。孔融却很喜欢祢衡的桀骜性格,低头品着这三句话的滋味,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这一笑,郗虑、路粹等人立刻投去愤怒的眼光。
哪知孔融一笑,曹操竟也随着笑了,起身拱手乐呵呵道:“早就听京中士人议论纷纷,说平原祢正平口舌不输于人,今日一见倒也名不虚传……来人啊,为祢先生设座……请!”
曹操虽喜怒无常,但欲为大事者必有大量。如今他已位列三公,祢衡不过一介布衣,他才犯不着拿金碗去碰瓦罐子呢!给祢衡一个座位也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他把礼数补上,祢衡要是再出口不逊那就说不过去了,便也向曹操还了礼。孔融见气氛有所缓和,赶紧把在座之人一一介绍给祢衡。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祢衡逐个见礼寒暄,这才规规矩矩落座。
今日乃是文斗,繁钦急于在主公面前表功,不等祢衡坐稳就率先开火:“在下久闻正平兄英才卓烁,未知有何文章流传于世?”他擅长撰文,自然要从这个角度发难。
祢衡摇摇头:“在下平生不齿舞文弄墨之事。”
繁钦听他强辩,嘲讽道:“正平兄何言不齿?看来你也是胸中有千言,下笔无一句,在下也可体谅……”
祢衡见他羞辱自己,转而问道:“不知休伯有何得意文章?”
繁钦捋了捋山羊胡,笑道:“在下昔日喜好诗赋,然皆是游戏之作,不以为能。所幸曹公宅心仁厚,不以在下浅薄,授予书佐之任,起草往来文书,日书千言有余,在下颇感荣光!”说着话他还特意向曹操颔首致意。
祢衡嘿嘿一笑,扬手在面前扇了扇,叹道:“臭不可闻……”
“什么?”繁钦一愣。
“大拍马屁,臭不可闻……”祢衡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劈头盖脸骂道,“繁休伯!你原先倒有几分文采,惜乎有文采而无文胆!仅怀舞文弄墨之能,却无斧正流俗之志,圆滑世故专练吮痔之法,苟且偷生研修鼓吹之术。如今既在朝廷,德才不足以跻身庙堂,只沦为刀笔之吏,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下问你平生得意之文章,你却不忘溜须拍马献媚取宠,尔乃文苑中一摇尾之犬也!”
“哈哈哈……”在座诸人也素觉繁钦谄媚露骨,闻祢衡之言句句捅在他肋条上,非但不加斥责,反而齐声大笑,就连曹操也不禁点头莞尔。真把繁钦臊了个满面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路粹也瞧不起繁钦,不过终归是一头的,尤其现在他也当了曹操的掾属,祢衡这样作践繁钦,岂不是把他也捎进去了?赶紧插了话:“正平所讲也并非全然妥当。书佐虽为三公之属,也并非刀笔小吏,教令往来事关经济政务,岂是寻常俗吏所为?”
哪知祢衡乐呵呵把头一摇:“文蔚此言在下不解。”
“有何不解?”
祢衡捋着蓬松的发髻,不紧不慢道:“经济政务乃是朝廷大事,上奉圣命下涉省中,本是尚书台阁之事,岂是幕府小吏所为?这司空掾属滥涉省中之事,是谁定下的规矩,在下实在不解。”
此言一出谁都笑不出来了。曹操以司空府凌驾朝廷之上,这是谁都知道却谁都不敢明言的话,祢衡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指了出来。路粹情知自己失口,赶紧辩解道:“我家曹公自摄朝政以来,公忠体国日夜操劳,兴屯田、讨不臣、开言路、招贤良,虽权柄过于百官,然无丝毫僭越之举。你这样讲话,未免苛刻过甚了吧?”
“言多语失啊……”祢衡坏笑地望着他,“怪哉!在下不过是好奇,想问问是谁定下的荒谬规矩,你怎么无缘无故夸耀起曹公之恩德呢?”
路粹一怔,明白自己上了当,尴尬地瞧了瞧在座之人,随即低头不再言语了。
“一样的臭不可闻。”祢衡却得理不饶人,又摆起手,“你路文蔚早年受业于蔡邕,名扬三辅倒也是个人物,没想到一入此府便与繁休伯成了一路货色,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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