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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恶家史
光阴流逝如此之快,转眼间就过了四年。
曹操依然寄居在七叔的家中,只不过当初的机灵鬼如今已经是豪迈洒脱的小伙子。谯县乡间自比不得洛阳的花花世界,但却使曹操形成了颇为两面化的性格。在家时他是用心习学的好孩子,在曹胤的指导下读遍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而迈出家门他却任侠放荡、声色犬马,渐渐将夏侯兄弟、丁冲、丁斐等一干不拘小节的乡里少年吸引到身边,诸人畅游走马好不快活。
不过在闭塞的谯县乡间,人们眼见的仅仅是身边的人,却不甚了解外面世界的改变。正如曹氏族人都亲眼目睹了曹操的成长,却不知道仅比曹操小一岁的当今皇帝也逐渐步入了成年。
皇帝成年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成婚,于是在建宁四年(公元171年)刘宏立执金吾宋酆之女为皇后。这位宋后是在前一年选入掖庭为贵人的,其实并没得到过刘宏的宠爱,但册立皇后颇讲求门第出身,扶风宋氏数代与宗室通婚,不失为合适的人选。皇帝不经意间动动手指,天下都可能晃三晃摇三摇,这次册立皇后刘宏自己不甚满意,却为曹家创造了壮大势力的契机。
五月初,曹鼎回到了谯县家乡。他是曹操的族叔、曹洪的亲伯父,虽说小有名望,但才学甚是平平。宦海十余年,曹嵩、曹炽皆已身居高位,可曹鼎却还在郡守一级的官位上原地踏步。
但世事无常,不知哪块云彩有雨,曹鼎的长女前些年嫁给了宋酆之侄宋奇。随着宋后的册立,宋家鸡犬升天,宋奇一夜之间加官进禄受封濦强侯。女婿得势,老丈人自然也跟着沾光,曹鼎再不用当他的吴郡太守了,立刻被升入京师担任侍中、兼任尚书。楚霸王项羽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曹鼎在官场苦熬了这么多年,终于也可以趁着谢任的空当在乡人面前炫耀一番了。
富在深山有远亲,更何况贵人回乡。侍中倒不足为奇,只要有些才干、或是资历深厚、抑或沾点皇亲都可以担任。难得的是尚书一职,虽是一年六百石的位子,却可以天天跟皇上打交道,想要举荐或诋毁一个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有这样离天三尺的好亲戚,岂能不去巴结?曹鼎这一回来,整个曹氏家族都轰动了,只见他所携家资殷实,金银财宝大车小车往回拉。父老们瞧这等阵势,更是抢着奉承这位青云直上的亲戚。老子带着儿子、哥哥领着兄弟,一时间曹鼎家门庭若市高朋满座,长年不走动的、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人都来赔笑脸。
曹操本没把这当回事儿,仍是整天游山逛水忙自己的。直到曹洪捧着他伯父捎来的吴郡好绢跑来,才有些动心了。
“走走走,好东西还有的是呢!我大伯可发了善心了,族里人来者有份,不要白不要,你也去见个礼,挣上几匹好绢咱们做箭囊,再出去射猎背着多体面!”曹洪拉着曹操就要走。
“不许去!”曹胤握着一卷书满脸严肃从后堂走了出来。
“七叔,为什么不许阿瞒去?”
“不为什么!”曹胤把书往书案上一摔,“我说不准就是不准。”
曹洪早听说过他们老兄弟脾气不和,昔年有些芥蒂,笑道:“七叔您莫要生气,都是亲戚里道的,论情论理你们都该走动走动。不是我偏向我大伯说话,见个礼不过人之常情,小不了您大不了他。方才他还念叨您呢,您跟我们一起去吧。”
哪知这几句人情话说完,曹胤却火了:“你给我出去!”
曹洪头一遭见温文尔雅的七叔这么不讲理,一时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七叔……您这是……”
“抱着你的绢快走!”曹胤不听他再说什么,“他是你亲伯父,你见不见他我管不着。孟德是他爹把他托付给我的,那就得听我的话!你出去!”
曹操也不明其中就里,待曹洪嘟嘟囔囔走了才试探地问:“七叔,您今天怎么了?为什么不准我去拜谒四叔?”
“你懂什么?我这是为你好。唉……”曹胤叹了口气,“那是非之处岂能踏足?”
“是非之处?”
“从来富贵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想他曹元景终归是二千石的郡守,无功无侯,何以大车小车往回拉家资?这些财物显而易见乃纳贿搜刮而得,皆是受人唾骂的脏钱!”
曹操心头一悸:四叔那等资财尚不足我父亲和二叔的九牛一毛,莫非我们所吃所用也是这等受人唾骂的脏钱?却听曹胤兀自发着牢骚:“自你祖父以宦官得侯,世人对咱们家本就有些微词,更不该贪污纳贿、搜刮民财,他败坏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而是咱们一家子的名声。自吴郡带着这么多的财物招摇过市,一路上定被人指指点点,我曹家的脸还要不要了?族里那些人也真不长志气,争先恐后去巴结这等卑劣小人,这世道真是无可救药了!咳咳咳……”他越说越激动,最后竟勾起咳嗽来。
曹胤实乃曹家那一辈人中才学和人品最出众的,远比曹嵩、曹炽、曹鼎那一干靠“恩荫”起家的兄弟强得多,这也是曹嵩肯以子相托的原因。可不知为什么,曹胤却有一种避世的思想,认为官场污秽不堪,以至于闭门读书不问世事,甘愿过清苦的日子。虽然他闭门不出,但风闻不入耳的事情总要发发牢骚,上到公侯列卿、下到县佐书吏,竟没有一个他骂不到的。近两年来,这样的发作越来越频繁,曹操见得多也已经习惯,不再徒劳地解劝,而是默默替他捶着背。
曹胤依旧愤愤不平,将族里上下的人数落个遍。曹操只管捶背,直等到他渐渐骂不动了,才笑道:“七叔,您这样坐在家里干骂又有何用?有话何不当面锣对面鼓跟他们说?”
听侄子这么一问,曹胤却不言语了。他虽有许多事情看不惯,但终不敢对人发火,只能独善其身闭门生气罢了。
曹操同他生活了四年多,早将他的脾气摸透了,捶着他的背说:“您最近咳嗽很厉害,不要生这等无用的气啦。您要是真觉得世风不正,就出去做一任官,哪怕是区区县尉,做一番事业也是好的。若是闭门而居,就莫操心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咱们夏听雨声冬观落雪岂不是更好?”
曹胤摇摇头:“罢了,你小子说得对,不生这等干气!子曰六十耳顺,我才三十就这副德行,看来还差得远。毕竟他是洪儿的伯父,不看大人的面子,还需看孩子的面上。”他就是这样自我解嘲。
“七叔,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您。”
“说。”
“我有没有亲生的伯父活在世上呢?”
曹胤一怔,仿佛是被锥子扎了一下直起身来,瞪了他一眼:“你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吗?胡说些什么混话!”
曹操本是揣着一肚子的疑问试探曹胤的,却瞧七叔反应如此抵触,索性把话挑明了:“我已经知道爹爹的身世了,夏侯惇的爹爹就是我伯父……没错吧?”
曹胤没有直接回答,把头又低了下去:“唉……这事儿不过是层窗纱,你何必非要把它捅破呢?既然过继到曹家,就是曹家的子孙,弄清楚这些又有何用呢……你还是不要问了,问清楚了心里也是病……”
“七叔,不弄明白,这病搁在心里更难受。”曹操抓住他的肩膀,“有件事我思来想去始终不解,放着你们这么多侄子,为什么我爷爷要舍近求远过继乡邻之子呢?”
这件事似乎触到了曹胤的痛处,他脸上泛起一阵羞耻的红晕,面庞抽动了两下,但还是开了口:“自从你认识夏侯惇,我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你如今也大了,即便我不说早晚你也能从别处知道,索性就告诉你吧……”
“嗯。”
曹胤叹了口气,隔了半晌才开口:“当年咱们老祖宗曹参随高祖起义,后来继萧何当了丞相,这你应该知道吧?”
“嗯。”曹操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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