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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张太后走进殿来,满脸诧异:“我刚才看见你姑姑哭着离开,你跟永平公主说什么了?”
“她那个儿子做下的好事!”皇帝简单地讲了讲富阳侯府的爬灰杀人之事,让张太后大吃一惊。
感叹了几句门风不靖,张太后道:“若此时有暇,宫院有件事情还需与陛下参详。”朱瞻基此时哪有心情管这些:“后宫的事情,母后您定夺就行了。”
“不,这件事非陛下你参与不可。”张太后很坚决。朱瞻基只得先把苏荆溪的事放下,向母后询问。
张太后一招手,身后几个宫女捧来一摞锦边文书,放在案头。朱瞻基扫了一眼封面,原来是宫人册籍。张太后调整了一下呼吸方道:“先皇崩逝,后宫有贤妃追随左右。望陛下恩准她们同陪玄宫,一如生制。”
屋内温度霎时冷冽下来。
这是大明开国以来的传统。洪武皇帝驾崩之后,有三十八名嫔妃以身殉葬,从入孝陵;永乐皇帝临终遗诏,要求“丧礼一如高皇帝遗制”,因此又有一十六名嫔妃以及相当数量的宫女,殉葬于长陵。尤其是永乐皇帝一句“高皇帝遗制”,遂让殉葬之制铸成祖宗成法。到了洪熙皇帝驾崩,这殉葬之制自然也不能例外。
朱瞻基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干涩得发不出声。这不是阵前杀敌,也不是诛杀奸佞,而是把一群全无过错的嫔妃送入墓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张太后面无表情道:“五月二十四日,先皇驾崩当夜。一共有贵妃郭氏、淑妃王氏、丽妃王氏、顺妃谭氏和充妃黄氏五人委身蹈义,随龙驭以上宾。”
有一股阴寒之气,不可遏制地从朱瞻基内心涌现出来。这五妃他都曾见过的,或慈惠,或精明,或怯懦,或刚强,每个人性情都不同,可现在她们居然都死了。
从前他就知道殉葬之礼,但并无直观感受。直到这些熟人以身殉葬,朱瞻基才体会到深渗骨髓的森森寒意。所谓“委身蹈义”,只是个委婉的说法,他心里明白,谁会无缘无故舍弃生命,甘心去到那阴森森的墓穴里呢。
“汉王那时相逼太紧,坚持说先皇身边岂能无人,后宫当做表率,还搬出了祖宗成法。我知道他是借题发挥,可形势危若累卵,不能给汉王半点口实。我也只好遴选出五位妃嫔,当晚自愿殉主。”
张太后说得冷肃,可朱瞻基胃中却一阵痉挛。五条性命,一夜之间香消玉殒,只为了避免给人制造借口。汉王固然可恨,张太后的手段也真是霹雳雷霆。
见皇帝似乎面露不忍,张太后道:“汉王本意是依太祖规制,要殉葬三十八位妃嫔,想把后宫屠戮一空。我与他争执半天,才把殉人降到五个,没法再少了。好在那五位妃子迟早都要随先皇而去,也不差这几日。”
朱瞻基惊讶地看着她:“所以母后您并不是心疼那五位妃子殉死,只是觉得时辰不对。”
“天子离世,嫔妃殉葬,这本来就是咱们大明的祖制啊。”
大明以孝治天下,“祖宗成法”这四个字如铜浇铁铸压下来,即便是皇帝都难以反驳。朱瞻基只得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敢去与母亲那漠然的眼神对视。
张太后以为皇帝在责怪她,眼圈登时就红了:“我那时候一边看着先皇棺椁,一边护着你两个弟弟,还得时刻盯着丧礼仪程,提防汉王施展手段,委实是心力交瘁,无暇后顾。”
朱瞻基赶紧抚着母后肩膀,宽慰道:“这是汉王奸佞,却不是母后你的错。这笔账,咱们到乐安州去慢慢算。”张太后擦了擦眼角,这才抬起头来:“五妃的棺椁,至今仍停厝于宫墙之侧。陛下若不在宫人册籍上补上勾朱,她们是进不得陵寝的。”
按照规矩,殉妃的人选是由嗣皇帝来勾选,但朱瞻基的情况比较特殊。现在得补勾一下,才算仪程完满。
朱瞻基伸手取来宫人名籍,一页一页翻起来。这上面列了洪熙后宫所有嫔妃的名字、籍贯、出身、八字以及入宫与受封时间,列得相当详细。他用心读着,看到有殉葬妃子的名字,便在上面用朱笔勾一下。每一次勾圈,就像在眼前多了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看罢了这一册,朱瞻基觉得呼吸堵滞不畅,把册籍丢开,对张太后道:“等到父皇陵寝初成,这五位嫔妃都要好好地予以厚葬,亲族该封赏的封赏,不过……就这五位了吧?不要再增加了。”
张太后默然点头。
朱瞻基侧眼看去,看到旁边还有几本宫人册籍,应该是洪武、永乐两朝的。他随手拿起翻看,每翻几页,就可以看到一个名字上有御笔朱圈,甚至有几页上的名字涂满了。朱圈密密麻麻,如一只只从墓穴里伸出的血手。
“太祖离世太久,姑且不论。太宗皇帝去年方才驾崩,殉葬者众,其中或许也有未得抚恤之人。这一次一并弥补了吧。”
朱瞻基翻动着册籍,一个个陌生或熟悉的名字闪过。突然之间,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急忙往回翻了几页,仔细看去。眼神像是被焊在了册籍上,久久挪不开。张太后发觉儿子神情有异,连唤了数声都没反应,以为魔怔了,吓得赶紧去摇他的身体。
却见朱瞻基五官呆滞,如木塑一般,任由她摇动,只是定定发呆。张太后敏锐地觉察到,儿子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咔吧咔吧”地开裂了,只是靠一口气维持着才不致崩塌。
这时海寿来到房门口,小声说有事通报。张太后代皇帝说了一声可,海寿双手捧着一管鱼书小筒进来,说这是苏州发来的快函,本是寄递给张侯,但张侯出发前叮嘱说他若不在,径送大内。
朱瞻基听到“苏州”二字,眼神闪过一道光芒。他伸出手来,从小筒里倒出纸卷,展开读了几遍,又抬起头,扫了一眼榻边的几包药。他突然起身,朝南庑房外疾步走去。
“陛下你去哪里?”张太后一惊。
“天寿山!”朱瞻基头也不回,脚下越走越快。
“去那里做什么?”
“去问个明白!”皇帝扔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身影已迈出大门,几乎把海寿撞了个跟斗。
就在朱瞻基离开南庑房的同时,吴定缘刚刚从紫姑车上爬下来。
木桶被洗濯得很干净,可毕竟曾经用过,那股淡淡的味道是消不掉的。吴定缘不知是皇帝有意报复,还是昨叶何办事不力,只得狼狈地用手在身上擦了又擦。一抬头,见到万松老人塔巍巍矗立在前方。
原来这辆紫姑车停的地方,是砖塔胡同的阮安家门口。
进得门来,阮安一如既往地淡漠以对,继续埋头研究九门九闸的营建计划。昨叶何吩咐周德文把另外一个净桶也打开,里面装着五百零一两成色十足的银锭,之间的空隙里还塞了不少珍珠。在这一堆银锭当中,还插着一把雁翎刀。
他能读出朱瞻基的意思:从此恩断义绝,两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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