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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气,汤姆?我才不呢!要是这些人认为他们高人一等,那真是让人笑掉大牙。我倒想问一问,这位玉尔新究竟哪一点比我强,她的丈夫和一个傻瓜没什么两样;如果她处在我的地位,我们倒要看看,她怎么样另找一个”
“照你的说法,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一个了?”
“找到一个傻瓜吗,托马斯?”
“比骗子不知要好多少了。”
“用不着是骗子,也用不着是傻瓜。可是现在还是不要谈这件事吧。”
“对了。他们都走在我们前面了。佩尔曼内德先生爬山真轻捷”
林荫小路已经变得平坦了,又走了没有多少路,他们就到“水源”了。这里是一处令人心旷神怡的所在,一座木桥横跨在一个水潭上,带裂罅的石坡上长着枝叶披拂的大树,树根都暴露在地面上。老参议夫人带来一只能够折叠的银杯,他们便用这只银杯从水源下一个小石头池子里汲取泉水,大家都饮了一点这里的含铁质的矿泉,清凉了一下头脑。这时佩尔曼内德先生还突然想显示一下绅士风度,一定坚持格仑利希太太先啜一口才肯接过这杯水来。他乐得喜不可止,嘴中接二连三地说:
“真是太好了!”他集中精神非常周到地应酬每一个人,一会儿跟老参议夫人和托马斯谈,一会儿跟盖尔达和冬妮谈,甚至跟小伊瑞卡他也有话说盖尔达本来一直为燥热所苦,只是闷声不响,明明现出焦躁不安的神情,此时也变得欢快起来。当人们很快地又回到饭店,在第二层平台上一张满摆了食品的桌子上坐下以后,她甚至首先开口,用非常亲切的言辞对佩尔曼内德先生即将起程一事表示惋惜:现在大家刚刚熟悉一点,刚刚有些习惯他那浓重的慕尼黑口音,可是佩尔曼内德先生却要走了她差点要说出来,她已经听见她的女友和小姑冬妮几次非常成功地学舌慕尼黑“上苍保佑”了佩尔曼内德先生对于动身一事并没有作肯定性的答复,他目前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大谈堆满餐桌的珍馐美味上,他在慕尼黑是很难吃上这些美味的。
大家不紧不慢地吃光了一切好东西。小伊瑞卡在这里最感到兴趣的是作餐巾用的丝光纸,这要比家里用的大块亚麻布餐巾不知好看多少,她在取得侍役的同意后甚至把好几张装进口袋里留作纪念。吃过了饭,佩尔曼内德先生就着啤酒吸了许多支深黑色的雪茄,参议先生则抽他的俄国纸烟,这一家人陪着客人又坐了很久,谈了很多话。值得注意的是:谁也没有再谈起佩尔曼内德先生动身的事了,将来的事大家根本只字未提。相反的,他们所议论的是与政治有关的一些事。老参议夫人说了几个从她故世的丈夫那里听来的关于一八四八年革命的轶闻,佩尔曼内德先生听了笑得前仰后合。这以后,他自己也说了一些慕尼黑革命和罗拉蒙台兹的故事,格仑利希太太对于罗拉的故事特别感到兴趣。时间就在大家热心的讨论政治的谈话中慢慢消磨过去了。过了大约一小时,当伊瑞卡跟着伊达从一次远征回来,两颊绯红,带来一大抱雏菊、碎米荠和野草,而且又想起来要买回姜汁饼的事,一家人便站起身来,准备到林子里面兜一个圈子自然在这以前这一天当东道主的老参议夫人首先汇了账;这顿饭的价格相当于一枚价值不菲的金币。
在饭店前面他们吩咐马车夫在一个钟头内备好马车,以便回到城里,在晚餐前可以休息一会;接着他们就向林中几所湫隘的小房子走去,他们走得非常慢,因为阳光这时正直射在尘土蓬蓬的路上。
一过奥河桥,一行人自然而然地分散开来,以后大家一直保持着这个队形:永格曼小姐走在最前面,她的步子最大,紧傍着那跳跳蹦蹦地追寻粉蝶的伊瑞卡,一点也不知道疲倦,接着是老参议夫人、托马斯和盖尔达,三个人走在一起,走在最后,和中间拉开很长一段距离的是格仑利希太太和佩尔曼内德先生。前面最热闹,因为伊瑞卡这个小姑娘一路嘻笑个不停,而伊达也总是用她那有如马嘶的好心肠的笑声附和着她。中间的三个人彼此的情绪都不太高,盖尔达因为灰尘,又陷入焦灼抑郁的情绪里,老参议夫人和她的儿子也都各自沉思着什么事,后面也很沉静然而只是表面这样,因为实际上冬妮和这位巴伐利亚来的客人正低声倾谈着。他们谈什么呢?谈的是格仑利希先生佩尔曼内德先生说,他非常喜欢伊瑞卡,可是长得却一点也不像妈妈,这是个恰中肯綮的批评。冬妮回答说:“她和她的父亲非常相似,然而这对她倒不是什么遗憾的事,因为从外表看来,格仑利希是个绅士。他蓄着金色的鬓须,式样是独创的,以后我从来没有再看到过这种式样”
虽然冬妮住在慕尼黑尼德包尔家的时候已经相当详细地告诉过他那次婚事,但他此时却还想更细致地了解这件事,他不厌其详地打听那次破产的详情,一面又担心又同情地眨着眼睛。
“他不是个好人,佩尔曼内德先生,不然父亲不会把我从他那儿又领走的,我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一副好心肠的,我虽然年轻,十年来可以说一直过着孀居的日子,然而生活却叫我知道了这一点。他不是好人,他的银行家凯塞梅耶比他还坏,而且蠢得像只小狗。我的意思决不是说,我自己什么错误都不会犯您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格仑利希眼睛里好像没有我,偶尔他坐在旁边也是自己看报,他欺骗我,总是把我一个人扔在爱姆斯比脱家里,因为他怕我在城里会探听到他陷到什么样的泥坑但是我也是个懦弱的女人,我有自己的缺点,我知道当时我的行为也有错。譬如说我的轻率,好挥霍,我的那些睡衣都给他招来不少烦恼和焦虑但是我这里还要添补一句:我是应该值得别人同情的,那就是,当我结婚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是个笨鹅,傻东西。举个例子吧,说出来您可能不相信,在我订婚前不久,我还不知道四年前关于大学校和报刊杂志的联邦法律曾被修改过。原本是很好的法律!哎,这真是一件可悲的事,佩尔曼内德先生,一个人只能生活一次,无法改变时间的进程;如果能过第二回,一个人看事物可要聪明多了”
她沉默了,专神致志地低头望着路;她非常巧妙地递给他一个话头,因为任何人一听这话就会想到:虽然开始一次完全新的生活是不可能的,再结一次婚,重新过一回美好的时光,却不是不可能的。但是佩尔曼内德先生却把这个机会错过去了,他只是一个劲地用激烈的言词责骂格仑利希先生,弄得他的小圆下巴颏上的一撮胡子都直竖起来。
“这个流氓,混蛋!如果被我抓住他,我会给他点厉害看看”
“嗳,佩尔曼内德先生!您千万别这样。我们应该宽恕人,不念旧恶。上帝说,复仇是我的事这是圣经里的话。上帝不准这样我不知道现在格仑利希在哪儿,他的境遇如何,但是我仍然祝他一切顺利,虽然他也许不配我的祝祷”
他们已经走到村子里面,站在一所小房子前面,房子里是一个面包店。在极其自然的气氛中,他们的脚步已经停了下来,他们望着伊瑞卡、伊达、老参议夫人,托马斯和盖尔达弯着腰走进这家店铺的可笑的小矮门里面,但他们的目光是呆痴的,视而不见,虽然睁着眼睛却什么也没看到:他们深深地沉湎在自己的谈话里,虽然直到现在他们谈的只不过是一些无用的蠢话。他们身边是一道栅栏,沿着栅栏是一个窄长的花坛,长着几株木犀草。格仑利希太太低着头十分热心地用遮阳伞的伞尖挖掘花坛里松软的黑土,在阳光下她一头棕红色长发十分迷人。佩尔曼内德先生的带羚羊须的小绿帽已经滑到脑门上,紧靠着她身边站着,不时地用自己的手杖参加她的掘土工作。他也把头垂下来,可他的一双淡蓝色的眼睛,这时已经变得神采飞扬,甚至有一些红肿,他就用这双眼睛从下面向上瞟着她。他的这双眼睛里流露着倾慕、忧郁和期待交织的神色,甚至连他那两撇小胡子也传递着同样的表情。
“也许现在,”他说“您对于结婚的事有了戒心,永远不想再试一次了吧是不是这样,格仑利希太太?”
“多么笨!”她暗自想“难道还要我公开承认?”她回答说:“是的,亲爱的佩尔曼内德先生,我坦白向您承认,让我再一次答应一个人终身大事,是会勾起我痛苦的回忆的,因为我已经受过了教训。您知道,作这样的决定是怎样一件命运攸关的大事而且这还需要有确实把握,了解对方真是一个诚实、高贵、心肠好的人”
这时他才提出问题来,问她是不是把他当作这样一个人,她回答这个问题说:“是的,佩尔曼内德先生,我认为您就是这样一个人。”
接着两人又低声简单地谈了几句,订立了婚约,佩尔曼内德先生得到同意,回家以后向老参议夫人和托马斯商谈这件事等到其余的人提着几大口袋姜汁饼重新走到外面来以后,参议先生故意没有看到他们,因为两个人这时都非常窘:佩尔曼内德先生并不在乎掩饰自己的窘态,冬妮则板起面孔,一脸的严肃庄重。
因为天空这时为阴云遮盖住,大滴的雨点已经砸在人们的头上,所以大家急忙忙地走回马车里。
确实是像冬妮预测的那样,佩尔曼内德先生一到这里,她的哥哥就打听来他的经济情况。打听的结果是,x诺普公司是一家规模不大,但非常牢靠的生意,这个买卖在和以尼德包尔为经理的股分酿酒厂的合作中,赢利很多。将来如果加上冬妮的一万七千泰勒,佩尔曼内德先生虽然不能奢侈挥霍,但保证舒适的生活则没有问题。这件事他已告诉了老参议夫人。就在订婚的这天晚上,老参议夫人、佩尔曼内德先生、安冬妮和托马斯在风景厅里详尽地商谈了一次。所有的问题都非常顺利地解决了,甚至连小伊瑞卡的前途也安排好了。伊瑞卡也将住到慕尼黑去,这本是冬妮的愿望,她的未婚夫也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两天以后,这个忽布商人动身走了不然诺普公司就要吵得一塌糊涂了,但是六月里格仑利希太太又一次和他在他的故乡见了面。汤姆和盖尔达这次也跟她一起去,以后他俩又陪她到克劳茨浴场住了四五个星期,而伊瑞卡和永格曼则由老参议夫人带着到波罗的海海滨度过了夏天。当这两人停在慕尼黑的时候,他们曾经找了个机会一起去看了一下坐落在考芬格街上离尼德包尔家非常近的一所房子。这所房子佩尔曼内德先生准备买下来,其中一大部分他将来预备出租。这是一座样式很古怪的老房子,一进门就有一座窄窄的楼梯笔直地通到二楼,既没有转弯,也没有歇脚的平台,仿佛是一架又高又陡的梯子似的。到了二楼,人们才能顺着廊子两边回到临街的房间里八月中旬冬妮回到家里,打算用几个星期置备嫁奁。虽然她第一次结婚时的东西还留下很多,但为了不至引起对第一次婚姻的痛苦回忆,她又从汉堡定制了很多东西,有一天甚至做了一件睡衣自然罗,这次用以镶边的不是天鹅绒,而是普通的带子。
这一年暮秋佩尔曼内德先生又回到孟街来;已经到了举行婚礼的日子了讲到这次婚礼,一切都是按照冬妮的愿望进行的,和她想象中的不差分毫;这次婚礼并没有大事铺张。“咱们不用摆排场,”参议说“你这是第二次结婚,很简单,就像你没有离过婚一样。”只发出很少几张通知书,但是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姑娘,玉尔新摩仑多尔夫却也得到了一张,这是格仑利希太太特意准备的。他们不想作蜜月旅行,因为佩尔曼内德先生不欣赏这种奔波,而冬妮也是刚刚避暑回来,觉得到慕尼黑那次旅途也相当劳累了。他们并没有在老宅子里举行婚礼,而是在圣玛利教堂举行的,参加的也只少数几位家人和近亲。冬妮头上戴着橙花,不是桃金镶,神态非常高贵,科灵牧师在祝祷词里仍然大谈其戒酒,还是那么言词激烈,只不过声音没有以前响亮罢了。
克利斯蒂安从汉堡赶了回来,他的衣着精致,气色虽然有些病恹恹的,但是显得满面春风。他告诉人说,他和布尔梅斯特合营的买卖一帆风顺,克罗蒂尔德和他也许要在那边结婚当然是说:
各找各的对象。他去教堂去得非常晚,因为他首先到俱乐部转了一次。尤斯图斯舅舅对这件婚事非常感动,他那慷慨的本色依然未变,送给新婚夫妇一件非常精美的、沉重的大银盘他和自己的老婆在家里差不多快要挨饿了,因为这个禀性柔弱的母亲依旧像往常一样用生活费替她那位逐出家门的浪子亚寇伯还债。人们传言,亚寇伯现在正待在巴黎。布来登街布登勃洛克家的几位小姐发表意见说:“看吧,祝福她别再遇到上一次那样的结果。”使人不愉快的是,大家都怀疑,她们是不是真心希望这样塞色密卫希布洛特踮起脚尖来,在她的学生、现在已是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前额啧地吻了一下,又用她那由于真心诚意而特别加重的母音祝贺说:“祝你幸福,我的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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