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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曼颐感到焦灼,她从未感到如此焦灼。她对商务印书馆的感情如此复杂,这是她新世界开始的地方,她甚至对接下来人生的规划也依据于它。然而它如今不在了——为什么,为什么她生命中所看重的一切,都要这样以各种方式离开她!
枪声响了四天,到2月1日,于曼颐站在窗边时,又看到了更为浓重的黑灰,从闸北方向随风奔涌,落在路人身上,叫吸入它的人弯腰猛咳。这场黑灰飘得比第一场更为遥远,甚至蔓延至于南京路。到了下午,卖报童又传来加急特号,沿街大喊道:
“东方图书馆起火,烟灰冲天,五层大厦焚毁一空!”
东方图书馆……东方图书馆也起火了。
这个消息似乎并没有比总厂被炸让于曼颐产生更多悲痛和不解。她只是站在窗前,茫然地看着窗外的一切,对世界的真实性再次产生了怀疑。
如果这世上的一切都可以被如此轻易的摧毁,那到底有什么是强悍而永恒的?宋麒曾告诉她,这上海滩也不过是一个没有屋顶的于家大院。那上海滩之外呢?她曾立誓要将刘丰盐一般抢走游筱青、尤红的人都杀了,她以为杀死他们,这世界就会变好,她就抵达了使命的终点——可当更多的人限于苦难,当所有她在意、关心的人都被洪流吞噬,她又该怎么办?她又要往哪里走?
宋麒,我该往哪里走?可宋麒已经不会告诉她了。他在丞相坟里最后送了她一程,接下来的路,就全要于曼颐自己去做决定了。
黑灰飘散不尽,于曼颐在窗前闭上了眼。
硝烟的气息从窗缝攥进来,让她喉咙产生了怪异的灼烧感。她在这被气味营造出的硝烟炮火里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去卧室里换了一身轻便衣服,又将枪塞进马靴里,穿好了。
万幸,公寓大堂里的电话还没有断。于曼颐走到管理电话的员工那,和对方报下一处编码。前几日有人来和她说过,这是商务印书馆在租界临时办公点的电话。
这两场爆炸来得如此突然,商务印书馆元气大伤,甚至可以说元气尽伤。好在当日只有二十余人留守厂内,又在情况危及后迅速撤离。
整个上海总馆都停业了,所有同事也处于停职状态,租界办公点里,只有临时成立的善后委员会在工作。
于曼颐的电话刚被接通时,对方的语气明显十分焦灼,他几乎不等于曼颐开口,便解释道:“我们正在处理搬运事宜,若是客账或债务问题,请再容许缓缓……”
“什么搬运?你们有法子进闸北?”于曼颐单刀直入。
“什么?”那人一愣,“你是……”
“我是商务印书馆的员工,”于曼颐说,“你们需不需要人手?”
话筒那边的人临危受命,事务繁多,被各路人马催促得焦头烂额。陡然间接到一个这样的电话,语气竟然有些颤抖了。
“需……需要,”他急促地说,“你记下集合地址,我们下午就有车队,要去北天通庵路第五厂搬机器。”
商务印书馆的总馆已经被彻底炸毁了,搬运人员几次欲抵达不得,只能调整策略,全力挽救北天通庵路的第五厂。这同样是一个大厂,内存机器书籍诸多,又在第二道退守防线之后,便有了挽救余地。
于曼颐出门时所带东西不多,最要紧的莫过马靴里的手枪和一把手电筒。尤红担心她,又将一些蒸糕攥实了放进她衣袋里,嘱咐她不要饿着。
“你也是,主动去闸北做什么?”她送她下楼,街上到处是睡大街的难民。人人都在从闸北往过跑,于曼颐却要过去,她真是无法理解。
“苏老师不是说了么?”于曼颐安慰她,“时局如此,有所作为是幸事。我不想……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我不是这样的人。”
“你的确不是。”尤红没有更多阻拦。若于曼颐只是个看客,她现在早就化作那日纱厂后山里的一具白骨。
于曼颐步行抵达临时集合地,看到一个拿着喇叭的同事正在组织车队。什么车都有,汽车,马车,三轮车……她自报姓名,而后被人带着坐上一辆小车的副驾。
她在副驾驶上坐稳,不过半分钟,便等来了司机。那司机头发乱糟糟的,眼镜腿也断了,但仍然穿得蛮体面,尽管这体面也蒙了许多灰尘。
于曼颐脱口而出:“贾先生?”
那人被她叫得一抬头,哭笑不得:“于小姐?howareyou?侬怎么叫我贾先生,我姓甄的呀!”
于曼颐忍俊不禁,自责怎么到这一天才知道路人甲先生的真姓,他还真姓甄!
车队在动了,于曼颐跟着他们慢慢出发。队伍里各式各样的车辆加起来十余个,全都是去闸北的。沿街都是难民,急救车一会儿开过去一辆,担架遍地散落。于曼颐从车窗里往外看,见得愈多,神色就愈凝重。
跑出来的都是如此景象,闸北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商务印书馆在那里,她来上海后的诸多记忆也都在那里,甚至还有那处与宋麒一起吃饭的馄饨摊……这一番爆炸之后,恐怕,什么都不剩了。
甄先生偶尔与她说话,原来他前日便开始帮着运送第五厂的东西,这是商务印书馆在闸北区最后一处能挽救的资产。馆里这次受损太严重,虽然还没下发正式通知,但恐怕是无限期停业。他们这些雇员,都得重新自谋出路——据说能领一笔维持费,但复业是绝不可能的了。
“我倒也算不得多么高尚,但那第五厂里有一批外文书是我translate。刚刚下印,若是一本不剩,那真是ity!”甄先生对于曼颐絮叨道。
于曼颐以往最厌烦甄先生说英文,如今倒是听得饶有兴致。两人与车队一起,连续几天进入闸北,将仍有使用价值的机器、书籍、纸张一一带回租界。
于曼颐尽量控制自己的视线不要太久停留在那些已经被炸毁的建筑上,因为长久的注视已经倒塌的东西会让人陷入没有意义的悲痛。树上的叶子都被火烧尽了,留下漆黑的树干,像是残躯。建筑的玻璃全都被震碎,烟囱也倒下来。有些建筑略微坚固,还维持着外部的骨架,但屋顶上被炸出一个又一个大洞;而大部分的民居都那样脆弱,房梁落地,院门坍塌,满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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