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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定缘蹲到他的旁边,和颜悦色:“你很想冲出屋子,去救它们,对吧?”
阮安痛苦地点点头。
“其实我们和你一样,也有想要救的人,也想要豁出性命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所以你能理解吧?如果你不带我们进紫禁城,我们便救不得他们,而你也便救不得它们。你瞧,咱们是架在一根椽子上的两块望板,一塌俱塌。”
阮安万般无奈:“可紫禁城我进不去啊!禁军把门籍都收了。”
“循正规途径,也许进不去。可我建议你多动动脑筋,毕竟整个北京城都是你建的。”吴定缘拍拍他的肩膀,顺手把屋门推开几分,恰好可以看到外头沐浴在雨幕之下的精巧模型们。
“我们为了救人,什么都做得出来,我相信你也一定可以。”他的语气从来没这么温和过。
京城三大殿的名声在大明流传极广,即便是颓居南京的吴定缘,都多次听人提起过。究其原因,则是肇始于一场离奇的祝融之祸。
朱棣迁都至北京之后,效仿南京皇城,也在紫禁城内修起了奉天、谨身、华盖三座大殿,用作朝仪祭礼。三殿俱是重檐层叠,横九纵五,其中最大的奉天殿面阔三十丈,进深十五丈,可谓恢宏至极,威重天下。
这三座大殿自永乐十五年开始修建,至永乐十八年方才落成。不料到了永乐十九年四月庚子日,突然天降巨雷,正正劈中了奉天殿的殿顶鸱吻,可笑那鸱吻本是用来辟火的神兽,却首当其冲遭了雷火之厄。这一场火从奉天殿开始烧起,绵延至谨身、华盖二殿,焰势之大,无人能近,更别说扑救了。大火燃烧了足足一天,最后三殿俱被焚毁,成了一片白地。
三大殿本是皇权正统的象征,突然遭此天灾,惹起了民间不少议论。开始有谣言传播,认为永乐皇帝以叔篡侄,以致惹怒天公。朱棣对此大为震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催促工部尽快重建,以杜天下悠悠之口。
可惜三大殿的规模太大,一直到永乐皇帝去世也未能完工。继位的洪熙皇帝一心想迁都回南京,连所有衙门名字前头都加了“行在”二字,自然更不会往这个大坑里继续扔钞银,只是碍于一个“孝”字,断断续续还开着工。
三大殿主体修复工程浩大,截止到目前,唯一接近完成的只有奉天殿的两侧辟火廊庑——奉天殿的两侧原本各有一条向东、西延伸的斜廊,在那一场大火中,这两条廊庑化为两条赤龙,把火势传到其他二殿。因此在重建初期,工部决定先修好这两条廊庑,但不是原样恢复,而是加做辟火。
具体的措施是,廊中每隔二十丈,便用封火砖建起一道墙垣,避免火烧连营;另外在廊下内侧还要挖出隔水沟,以防止火势蔓延。这条隔水沟为了保持有活水流转,需要贯通内金水河,与紫禁城西北角的北海太液池连成一体。
为此,营建工匠们必须挖开河岸,疏浚沟渠,沉埋陶管,再行回填。这是一项不小的工程,一直到现在也未完全竣工。
“所以……如果你们要进入紫禁城的话,只有一个办法:从太液池下水,向东南方向潜游至紫禁城西北角楼。在东侧的城墙之下是一个水闸口,平时都有铁栅横锁,不过为了修建辟火廊的隔水沟,这里临时挖出了一条施工通道,还没来得及回填,只用混了干草的泥砖封住洞口,松软得很。只要找到这条通道,就能进入紫禁城了,但是……”
“你直接说最后一段就行了。”吴定缘打断他的话,“前面啰唆那么一长段废话做什么?”
“不讲清三大殿起火的前因,怎么能明白那条通道的源流?”阮安一脸认真地回答。
“又不是国子监的老夫子!源流个屁,能钻进去就行了。”吴定缘用拳头砸了一下雨笠边缘,把视线投向眼前那一片宽阔漆黑的水面。
此时他们正站在一座七孔的拱券石桥上。这桥位于西安门内,唤作金海桥,横跨在太液池的中段。桥北水域称“北海”,南边则称“中海”。在中海的东侧,即是紫禁城高大威严的西侧墙垣。
不过现在站在桥上的这几个人什么也瞧不到,因为雨势越发强烈,瓢泼缸倾一般洒在京城头顶,周遭一重重水帘垂落下来,连呼吸都很困难。不过也幸亏这场大雨,把城头卫兵、街上巡捕都砸回屋里去了,否则他们没过西安门就得被抓起来。
算算时辰,这会儿已是六月二日的丑时,距离六月三日只剩下不到一日,而吴定缘距离紫禁城还有三百步远。
“好了,快说,这条通道在哪里?”
阮安轻轻打了一个喷嚏,往桥下一指:“从金海桥这里下水,向东南游过去百步左右,会看到一块太湖石。石旁的岸基之下,就是那座水闸。水闸右侧下方六尺,就是那条临时施工通道,用的泥砖封口。不过你要在水下仔细摸才行,什么时候摸到平直的砖棱痕迹了,那就是了。”
他人虽然对世情懵懂,但说起营造上的事情来,却十分细致严谨。吴定缘用手搭住一根覆莲柱头:“紫禁城那么大,我们可不知张皇后住哪里,你跟我们一起去。”
阮安吃了一惊。他从砖塔胡同把他们带到金海桥,已是犯了大忌讳;若自己还跟着潜入紫禁城,岂不成了要凌迟的罪过?
“但是……”
昨叶何看出他的迟疑,按住他的肩膀道:“我们这一次去,是为太子争先。他若胜了,你也有一份功劳,日后营造之事都要全数托付。我们若进不去,改朝换代,只怕你连营造库掌司都没的做了。”
阮安立刻紧张起来,还要再开口解释两句。吴定缘已催促道:“趁着好天色,痛快地做过一场。”
说完这一句,他从金海桥边缘斜斜溜下岸坡,“扑通”一声,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阮安大急,说哎……哎呀!原来昨叶何从背后推了一把,让他也跳下水去。
尽管已到六月,可中海的湖水仍带着丝丝凉意。阮安在水里惊慌地扑腾了一阵,发现没有用处,只好不太情愿地朝着东南方向游去,两人在后头紧紧跟上。
阮安曾参与过京城大建,对紫禁城附近建筑的距离、高低极为熟稔,不一会儿工夫便找到了那一块半倚岸滩的太湖石。这块石头深得瘦、漏、透、皱的太湖石精髓,如云横秋山,变化百端,巧妙地把水闸掩在石下,不仔细几乎难以发现。
果然如阮安所言,水闸的入口被拇指粗的一排铁条牢牢挡住,没法挪开。吴定缘深吸一口气,沉入水中,去摸水闸下方,可触手皆是一片冰冷石壁,这应该是在水闸管道下的石砌垫台。阮安所言的泥砖,却没有找到。
阮安道:“就在水闸下方,你莫要算错了深度,现在水位可是涨了。”他一指桥下的撑柱,水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眼看快要超过一丈。吴定缘怒道:“谁会算那些东西,闭着眼睛去摸不就得了。”阮安正色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你若不算清楚,怎么找得到入口?”
吴定缘有心想把阮安按进水里,可他一个小矮子,恐怕没够到底就淹死了,没奈何,只能放松开来。阮安闭目默算片刻:“以你的身高,往下沉的时候,默数七个数,应该就差不多了。”
“神神鬼鬼……”吴定缘嘟哝道,但还是按照阮安的指示,再次沉下水去。他默数七下,然后伸出手去摸,忽然发觉手感和刚才不同了,微微发软,还有些黏腻。吴定缘精神一振,伸开五指狠狠一抓,然后迅速上浮。浮出水面之后,他伸出手来一捻,指缝间残留着一些黑黑的泥渣。
“应该就是这里了。”阮安判断。
吴定缘第三次沉下水去,这一次他换了双脚,拼命去踹那一面墙。踹到气不够了,便上来换一口,再继续踹。如是者五,终于在第六次下沉之后,他一脚踢出去,忽觉前方一松,似乎坍塌出了一条圆形通道,脚下传来一阵微弱的吸力,咕噜咕噜一连串泡泡冒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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