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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窗外月光飞野马(第1页)

内乱后第二日,夏州刺史府某位无名小卒的新妇早早便候到门外来。外间夜色浓重,独独刺史府灯火通明,像烧了满膛的柴火,热得令人难受。高卢氏反将芦花填的新袄裹得紧些。那本是她娘家的嫁妆,上月里东拼西凑仔细做了,宝贝似的抬到朔方来。在家穿了浪费,州城戒严又出门招摇不得,大红喜服就这么在床头积了月余的灰,如今拿出来,也不过是掂量它暖和,怀里的烙饼能多保留那么片刻的余温。踮起脚朝里看看,她又打个转,火光照在脸上,映出三层肿眼泡、一双乌紫唇。通红的新衣沾了饭菜味儿,她也不再是娘家的小女儿了。甚至于短短两天之前,她险些就要变成寡妇——夏州祸乱当日,高如进第一个逃回家中,却也第一个匆匆离开。妻子再未能见到他,连他行将护送重要人物北上的消息也是同僚传来。夏州以北,那就是丰州。丰州再北,便是燕国。便是听到过苏大将军大败敌军的消息,对如狼似虎那些个燕贼的畏惧,仍旧深入骨髓、久不能去。可她此刻站在空空荡荡的长街上,却好像忘却了不久之前此地的一场大乱,看不见周遭还未清扫的满地狼藉,听不见如今城中万籁俱寂。门卒瞧她眼熟,心有余悸却连搭话都不敢。于是日出东方之时,她终于忍不住跑到东角门去,这就正瞧见了某个将要阖门退回的身影:“请等等!劳驾!奴是县尉高如进的妻,想来送行,有些干粮……”那人闻言转过脸,一张清秀的面孔衬在灯火晨曦之下更显出几分慈眉善目的神性,他手中甚至还拎着串佛珠。高卢氏登时却怯了,冒犯刺史府衙,惊扰九天神佛——她实在太过胆大妄为了。往后一退,脸儿一低,她自然就错过了对面下意识远眺追寻的一眼,跟着就信了对面一番鬼话:“原来是嫂子。实在对不住,”江钊甚至对她一揖,“近来事多,人手忙,您也晓得。高县尉立过大功,更得了上官青眼,现下只怕还得在前堂忙几日,顾不得回家的。府上有公出,吃喝不愁,粮食贵重,您拿回去孝敬公婆,也别委屈了自己。”他口称嫂子,既说高如进不必北上涉险,又句句真心关切,高卢氏哪能不安下一颗心呢。“阿弥陀佛。”新妇便连连致谢,“只要别是去那鬼门关就好!都说鬼怪见了燕人都要躲着走,别提那姓‘火’的……戒严时候到处传什么瞎话,说那冤家吃了苏将军大亏,马上就要来报仇……青天白日,吓死个人!”她如此絮絮叨叨舒了口气,又将怀里的烙饼拍拍,很小心的,说如今兵荒马乱,能匀出这么些能垫肚子的扎实货可是不容易,要是她丈夫去了丰州——那荒凉地儿,更是连这荞麦面都没得吃——得是刺史大人看重他衷心,一切万幸!此时此刻,县尉高如进护送宣清长公主,已经快要离开朔方。宣清长公主的身份,能不伸张就不要伸张,否则大战在即,和亲公主先赶来待命——这算什么道理?所以同行县尉也只能得走得不声不响,连自己妻子都不能知会。哪怕长公主贴身一路随行的丫鬟,生起病来发了烧走不动路,也只能被暂且抛下。这不,江钊才为其请了位针灸大夫来,后脚遇上高卢氏,随口打发几句;又有镖师送上门来。对方听他通过名姓,当下眉头一压,不知有何过节——或许是为了午献。大镖局有名镖师与午县令称兄道弟,却在关键时候背后捅刀绑架了对方的小儿子,这事江钊听长公主念叨过。如今午献经查证一切清白,已放回宁朔县官复原职;江钊自己则积功留在了刺史府内,自此不必再惦记县令的肥缺。两全其美,自然不必再无端树敌。所以不光要笑脸相迎,还得拿出连日来接待老百姓求告的亲切样子,张口先请:“尊驾……”后者却不肯受,下巴一收,冷眼只将他一扫:“长公主,还在这里?”江钊只笑:“顺化县新得了处铁矿,听闻虔金号借了午县令荣光,有大生意要做,自然不必再北上;官家的事,有专人相护,也不须尊驾操心。”他甚至让出条道来,好似真心要带路引荐般,“尊驾功德圆满,可需要去孙刺史面前,讨个赏?”“我有样东西。”韩告说着,自怀中小心取出一方丝帕,打开来内里是一对翠玉耳环。颜色浑浊,切工敷衍,绝不像是长公主所用之物。果不其然,他说的是:“要还给,长公主身边的一位姑娘。”江钊便奇:“你既知长公主……又怎知,她还留在府上?”韩告道:“我卜了一卦。”刺史府才被暴民们通了数个窟窿,这节骨眼最忌讳消息走漏,饶是江钊也不由得紧张,却不想听到这番不着边际的说辞。韩告见他不信,又道:“我还卜出,她今日要离开。正好,就在现在。”木棠本在病里,经过前晚那样一闹,自然轻易不能成行——这是顺理成章的推断;小丫鬟又是个劳碌命,哪敢当真休养生息——这也用不着猜。对面用算卦来敷衍,显然是不欲多言。江钊便先行离开,问同僚借了件羊毛大衣,又问府上讨了匹送信的良驹。如此心意,韩告却一早就置办全了——商队毕竟要留在夏州,有更多可以灵活支取的宝贝,不是么?,!显然这大镖局的镖师有志广结善缘,一县之长要称兄道弟,长公主身侧的丫鬟也要抓住了不放。江钊倒真有些敬佩他了。午后他们离开时恰巧碰上自家妻子携女儿前来,她不过匆匆擦肩而过掠过一眼,却信誓旦旦:“不为别的。”她神秘一笑,见丈夫半懂不懂,又补一句,“夫君没看见,那镖师瞧见那姑娘的时候,眼睛止不住总是在笑。”“她尚未及笄。”江钊大惑不解,“韩镖师,至少二十有五。”“去丰州一路还长着,”江万氏意味深长,“有些事情,谁知道呢。”韩告却已经后悔。夏州冷,丰州更冷;夏州荒,丰州更荒。夏州的冷是迎面燎来的刀子,丰州的冷是蚀肉浸骨的懵怔。即便他这等边疆长大的也遭不住,整个身子好像要被恶风吹透吹化,直恨不能给座下马儿添了双翼,赶紧去追上长公主的行辕,好脱身回朔方暖和去。他们行了三天两夜,拒马远望,却尽是荒漠连天。别说夏州那样零星的镇甸,连个狼影子都瞧不见。是他们走岔了道,还是长公主遭了劫?将腰间佩剑揣在怀里,韩告执缰的指节发紧。卢镖头劝过他,郭爷劝过他,是他不知为何吃了秤砣铁了心,一门心思要挨冻去,如今看来,却好像反倒吓着了她。似宁朔祸乱当夜,急功近利、贪得无厌、胆大包天、刚愎自用,那般千载难逢的人物,如今为何裹紧被子缩在车厢里,连日来甚至没有半丝声音?昙花一现,或是他看走了眼。走过石子岭、绕过胡洛盐池,又一片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他们第一次逢着行人。此地临近丰州州城九原,天气却反倒转暖,韩告鼻子灵,更嗅得出稀薄的血味、和烟气。横剑立马,最好眼前能是官军;来者却不过一匹马,一对夫妇。马是矮马,肩长股肥;人为逃荒、满目萧肃。据说西受降城的合攻早在月初就已然开始,连夏州四县都因此乱得不成样子,偌大一个九原郡,迄今只逃出来这一对夫妇?韩告没有收回宝剑,时值黄昏,暮色四合,渡鸦飞远,夕阳一线落在来人眼前,又缓缓西移掠过他刀剑寒芒。对面有人便喊:“燕狗!劫道!”矮马立刻吓得蹬蹄、甩脱了所负箧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扔了满地。大多是书本册页,还有些衣衫家当。韩告按住座下也跟着奋蹄嘶声的百色马,静静将长剑还鞘。刚才那下颠得不轻,车厢内如何昏昏欲睡都该瞬间惊醒。可后来依旧没有人下车,就如对面那家丈夫晚间安营扎寨时坚持坐在十丈远外,不知是为散落的行装生气,抑或心有余悸。扫去骆驼刺,折来些梭梭草,这夜草草将就的篝火边,只有那陌生妇人肯过来与韩告挤一挤。她长一双三角眼,因烟气微眯起来,却仍旧精神得近似泼辣;约莫刚过了三十岁,脸上仍肥嫩有肉,两颊经年受风却满是血色,像是既吃喝不愁、又饱经风霜——这样当家妇人自然不好惹。她丢下丈夫丢得果断,大踏步又迈得宽阔,到篝火旁一屁股就坐下来,还不忘用那变了调的延州口音抱怨:“净是些没用货色,非要生拉硬拽着当宝贝。你别管,我也不给他收拾,就丢在这儿喂老鹰去!都不做教书匠了,你说说,要那纸儿本儿的,还能有什么用!”韩告从没有想要帮忙,更不觉自己方才悍匪一般的恶行恶状有所冒犯。那妇人不曾与他论理,摘了雪帽松散了一头乌发,抖抖肩又靠过来:“荒郊野岭能见着人不容易!刚还以为撞见了燕贼——嗬!怎么没把那姓袁的糊涂家伙吓死过去!说是怕那群狼崽子,拖家带口地跑,可要是路上反而遭了燕贼……倒也算清闲了,省心!免得我跟在他屁股后面,从临真大老远跑过来,如今又大老远奔回老家投亲戚去!”她声量高,叫得乌鸦都歇不住脚,袁先生更是叹气又摇头,赤果果又那副老学究派头;该想要再离远些、荒郊野外的到底又不太敢。做妻子斜眼瞧了仔细,当下竟然愈发矫揉造作,整个人都快要贴到韩告身上去!兵荒马乱,笔杆子靠不住,还得是能拿刀使剑的让人安心。她如此娇声嚷着,韩告却只管一闪身又躲到篝火对面,再拿话来堵:“苏大将军已经打了胜仗。火拔支毕末日将至,有什么好怕?”“我家大老爷占卜,卦象可不是这么说的。”袁家妇信誓旦旦,“你是外乡人,没听说过、更没见过那群狼崽子。尤其那领头的,狼王转世,当年杀得整个燕国寸草不生。要不燕人怎么能没地去、没饭吃,讨要到咱们家里来?欸呀,前些年呢,那也是来了位大将军,和如今一样多的人手,一样大的阵仗。也说能干得不得了,每天一场胜仗地打,搞得娃娃们天天上街放鞭炮,一个人影都逮不着。最后呢,还不是让人狼王一刀砍了去。一个燕人,抵咱梁人两个高,手一捏,马都能被捏死!何况奴家一个小小女子。”她说着蹲步兔子似地赶上前来,脸一变,忽而又笑:,!“不过,倒也是亏的有那些燕人,杀得城里城外尽是些没爹没娘的小娃娃,要不就姓袁的那本事,上哪能当爹做娘地充学究去?我跟着他,早晚得饿死。你这有本事的还是不一样,去了参军,给人保镖,吃香喝辣,倒也不愁——你为这个,专门上赶着往战场去?”韩告烦闷之至,已经不由握上了剑柄。袁家妇跟着落眼,不知怎得就在火光凛冽中看清了他腰间那块大镖局的令牌。嚯!这下更了不得,干脆一整宿都没得睡!袁家妇不知怎得就打定了主意,非要雇韩告保他夫妻二人回延州临真,甚至跑去翻出了压箱底的狐裘大衣来做报酬。狐裘一匹值千金,韩告并非不曾心动,但他到底还是拒绝了,且借了神明之口——否则如何劝得动?所谓数术,他自认也使得一二。京中临行前亦曾起卦排盘,占者一如不远处那位童生所中,也是凶象。只他不信罢了。且不仅不信,现下还又卜一遭:否极泰来,无往而不利,袁家妇亲眼瞧着。如此再踟蹰不前,还能所为何来?“那、不然,还得问镖师老爷,借点东西。”此地已经极北,又近深冬,酉时日落,辰时日出,足足七个时辰都陷在黑夜里,轻易不可琢磨。袁先生离得远、木棠藏得深;一个担惊受怕,一个大病初愈,更是不知何时便已先后睡着。狐裘大衣终究却还是被留下了。该是“被马儿跌落在了地上,不曾仔细瞧见”。“几家娃儿拼出来的谢师礼,他本也当不起。”何止当不起,做丈夫的甚至从头到尾都不曾注意行李中少了什么,第二日糊里糊涂告别了就走;木棠好像也不曾注意车厢内多了件什么宝贝,顺手也揽了裹在身上。可是多亏了这张狐裘,就在朔方郡门口换了他们轻松过关。彼时已当落钥,他们从西面偏门而入,顶班的老衙役玩忽渎职,含饴弄孙正乐得自在。西门出出进进向来也就是些去右威卫营里做工买卖的本乡人,杨绰玉那般阵仗已经是数月不见,他自然不认为就在同一日还能再出现如此意外。在城门口帮忙盯稍的老妪则和他不同,远远瞧见了马车先点头哈腰,等见了狐裘更是眼睛都直。“这几天暖和起来,穿不得这个。”她回头瞧瞧无暇他顾的自家老头,上手将车帘阖了严实,小心叮嘱,“哪家的千金呐,打量着看胜仗,瞧相好来的?京里来的亲王大人最忌讳这个,才闹出了人命来!可赶紧、别显摆风头,住一宿心意到了就回家去吧,啊!”远远的,十数人的民工队将要回来了。等完了这一波,城门该彻底落下,身后老头子也哄劝着孙儿,已经在磕鞋底了。老妪便赶忙将马一拍,还指明了客栈方位。京里来的亲王大人虽说最恨军中儿女私情,连右威卫的大将军都说杀就杀。可方才她提到“相好”之时,那小姑娘忽而掀了侧帘,似乎有千言万语想问,又一句都说不出来,只那双杏仁般圆润的眸子满溢了泪水,有一瞬亮如天边群星。老妪竟然福至心灵般,回想起自己年轻时,那些有悲有喜的好时候。那只不过是个小姑娘,哪能和当兵的大男人相提并论。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乐意做什么便由得她们去。她们幼稚却明媚,总该有用不完的好运气。时年二十有七的韩告,好运则早已用尽。城内现今只开着一家客栈,寡居的老板娘脾性乖僻,这几日正和儿子为娶媳妇的事怄气,厅堂里伙房中乃至饭桌上,你来我往都不绝于耳。老板娘骂:“人家新丧父,这时候你也有心思去占便宜?”小掌柜就嚷嚷:“真心实意的,谁在乎这个?”老板娘又拿时节特殊来吼:“自顾不暇,都没成家立业你还有空想东想西!”小掌柜却不以为然:“年纪轻轻的,谁又在乎这个?”当后来老板娘催着儿子参军,反被后者拿蔡筑之死来回怼:人右威卫那左郎将,大将军!寻常动个心思就能丢了命。她儿子若进了军队,还能保得住自个脑袋?“那是荣王殿下新官上任三把火,右威卫可从没这种事。”老板娘说着摇头,“是可惜蔡将军……但也该他活该!和燕人搅和在一起,准没好事!”“那儿子瞧上的又不是燕人……”“你要是敢和燕狗混在一起,老娘第一个打断你的腿!”老板娘将筷子猛地一拍,连韩告都被吓一大跳。小掌柜的用鼻子哼出口气。面色苍白有如阴山积雪,愁眉苦脸好像已经断了双腿的,却又是木棠。或许韩告的猜想并没有错,她的确已经有了意中之人,就在那位荣王殿下身边。她主家本就是荣王殿下的妹妹,寻常往来不少,一时情动也是在所难免……可她才不过十四岁!十四岁的木棠却已经敢学小掌柜的翻窗。九原少有外乡人,这城中最大的客栈也不过只一层楼七间客房,东西及南面围起,当中庭院为防寒加了门墙屋顶盖成间小小饭堂,伙房则单独修在后院里头,免得烟熏了来客。老板娘母子睡在东面两间厢房,木棠和韩告则在最西面挨着院门。西墙窗户再一挑,跟着就是暗巷。韩告将床挪去窗沿墙根下,才眯了眼、没多时便听见些窸窣响动。先是猫叫——模仿得拙劣;后是脚步——落得轻悄。二十五步,将将够从东厢到西门——是小掌柜,大约夜半私会情人。韩告没心思搭理。但接着,风声也吹进隔壁窗扇——,!是木棠。韩告站起来,只一步就跨出窗去。正是夜深,目之所尽处不见丁点灯火。他一袭黑衣侧身而立,墙角相拥低语的有情人不曾察觉,跟着也跨坐上窗沿的木棠更不曾留意。一袭单衣,未着鞋袜,她披散着头发甚至探回身去又要够什么——或许是那件狐裘。不,她只是抓着了自己放在案上、干瘪的一只小布包。宣清长公主随身十口箱子,虔金号满载了三辆马车,小丫鬟全部的家当却只有这么一只布包,半斤都用不到。韩告只见里面有一本书、一支笔,或许还有些衣衫首饰,至少值得她在夜半仓皇逃跑时仍不忘贴身清点仔细。围攻西受降城的战役已然打响,就算九原尚未全城戒严,城门也毕竟申时便关,到巳时才会再开启。远方时而亮起火把,或是巡街的右卫兵士。小掌柜与他意中人皆是九原土生土长的良民,便是遇上了也不怕。可木棠又为何冒险,又是想去哪里?这十天旅程,她几乎什么都不曾做。不出声、不露面,万事顺其自然,就像一团空气。韩告甚至主动提议,送她去刺史府求见早该到此的宣清长公主,她那时也不过低了脑袋,仔细要数自己荷包里还有几个铜板。离家出走容易,认亲归位要看命。依孙刺史的态度,随行县尉多半不会为她出头作保。见不着荣王殿下,长公主今夜就还得寻回来与木棠挤在一处。所以少不得找家客栈,要间屋子。韩告明白她担忧,更不曾让她破费,她看似受宠若惊,后来却到底连句“谢谢”也不肯说。是宁朔那夜惊得狠了,还是镖头那一巴掌打得重了?她缩手缩脚、做了一路乖顺的哑巴,却在到达九原的第一夜,爬窗要跑?或许正是要去荣王身畔,寻她那位“二哥”……该是情郎。又呼一口气,韩告一手支起窗扇,打算回去继续睡觉,睡好了天亮去找卢正前一并回夏州去。可是就这个时候,又一阵风擦过耳畔。接着是马蹄,渐次轰响、直冲此间而来的马蹄。于是转瞬之间,好像很多事情都乱了套:小掌柜一个慌张已经扭了脚,木棠跟着就仰面栽倒;韩告向前一步,有人不由分说反将他隔开;咫尺之遥,他看见一个拥抱。手上收了劲,他冲着讨巧去,不过运势如飞试图抢个先机。未曾想他快,有人却比他更快。他先扑个空,接着腰间居然也是一轻。就这么错身而过的空档,他甚至看不清是谁抽走了他的配剑,又是扎中了何方宵小,他忽而觉得自己实则什么都不明白。木棠叫:“是我二哥!”她说的是站在韩告身前,腰细臂长、其貌不扬的练家子;并非将她抱在怀中,一言不发的玄衣客。有啜泣声,是小掌柜那意中人。韩告便从他们身侧离开,安抚过受惊的小掌柜,后来在堂内坐了很久,将自己沾了不知何人鲜血的宝剑用紫帕慢慢擦拭。先有马蹄响了几趟,一趟比一趟焦急;后来亲事府更是直接找他传话,打了荆典军的旗号,也是“要事相邀”。临行前,不用卓爷专门叮嘱,韩告自己就搜集过长公主及随从所有能找得到的信息。他知道木棠姓李,那么她二哥便不该是所谓“荆典军”。抱住了木棠的那身玄衣,姓“荆”,属于亲事府的典军。他已经知道对方要叮嘱些什么。他却并不打算欣然从命。荆风不是今夜第一个走窗户的,今夜却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遁窗而逃。前脚才“恭送”走前来打探消息的秦大将军,回身听手下亲事回报韩告拒意时,又闻原处疾步匆匆,分明再熟悉不过的鼓点,当下便道大事不好,来不及寻摸退路,顺手推窗一个鹞子翻身就地滚入房内,正正好就落在仍凝神遐思的戚晋面前:“文雀。”贴身亲卫小声往外一瞥,“曹文雀。”戚晋看他的神色便古怪:“那你滚出去啊,滚进来做什么?”荆风情急之下只想回避,哪想得出文雀本就是为拜见戚晋而来——此时此刻,已听门外通传。他自投罗网,眼下焉还有处可藏?仓促间竟又是要去推窗。戚晋皱眉就看着他,倒是他自己似觉窘迫,犹疑再三,转过身来道:“韩告不愿前来,但他今夜‘什么都没看见’。还有,秦将军离开时神色正常,应该、确实只为告罪而来,不知今夜房中之……”话未说完,但见戚晋直接抢步上来,将那窗户“哗啦”狠劲向内一合。门外曹文雀影子吓一颤,戚晋一记眼刀跟着就削来。什么“房中之事”,平白坏人清誉!何况本也无事发生!开着窗户如此胡言乱语,若秦秉正走慢了些,抑或那房上偷窥的右威卫多看到了些什么……荆风知他烦扰,三缄其口抚上窗棂好像仍惦记着要逃,却再次忍不住开口道:“韩告,可信。”方才交手虽只一瞬,荆风却知道与秦秉正那银样镴枪头不同,那镖师面如石、唇似刀、肩宽臂长、背厚身高,乍一看危于猛虎,险胜寒潭;但底气稳、中气沉,却是个石头性子,绝非不义之徒。所以韩告说什么,他便照单全收,甚至如若明日折返夏州,或也可邀对方同行。戚晋点头允了,他再一次做了预备姿势,却再一次……,!“婆婆妈妈。文雀已经知道你在里面。”戚晋叹气道,“你到底想委托我问什么,自己问她去。”“不,属下……是想问殿下的。”他终究是阖上了窗户,缓缓站起身来:“久别重逢。如何?”如何?如何滋味?如何自处?本当如何?实则如何?如何算好?如何算糟?她曾如何哭泣,如何受累,如何将自己折腾到形销骨立;又如何咬紧牙关、如何苦心竭力,如何跨越过这千山万水的距离;她是如何吹过风,如何淋过雨,如何在双眼里沉淀了月亮的清辉;又是如何欢笑过,如何得意过,如何蜕变成如今含翠欲滴的模样。她是那样美丽,一双小脸愈发舒展,分明已含苞待放。正是十三四岁好时候,不过短短两个多月,小姑娘便好像要长成大人:眉目更舒展、双唇更丰满,脖颈往下、更是隐隐有了女人的风韵。可她又是那样清瘦,抱在怀里都嫌骨头硌人。两颊已有皴裂、双手难免发紫,她就像果子酿出的汁水似的,香醇里带着酸涩,后味更沉沉有一番不欲言说的苦涩。面前的曹文雀,却不肯据实相告。“朔方当时形状,奴婢也不过管中窥豹,只见一斑而已。宁朔发生过什么,木棠,她从不肯说。”她说得摇头,目光越过戚晋,在他身后的阴影里定格。荆风或许藏在那里,或许不在,她不知该不该问一句。可接着又是戚晋先追问她,关于之前所有的颠沛流离、或还有些“危在旦夕”。文雀本当开口了,可略作犹豫,她忽而又觉得不公:“奴婢……没有办法,简简单单几句话便概括。分量太重。木棠真的花费了太多心血……”“你、也和荆风一同回夏州。”戚晋站起身来,向旁一跨步,将躲在身后无所适从的家伙彻彻底底露出来:“还有,荆典军,去请兵部侍郎来。此行,他也与你们一起。”跑腿传话小事情,从来都不过交代给仇啸去做。他今日点明了荆风,岂不也是让他顺道送送曹文雀,也多一份“久别重逢”的难言滋味?文雀已经告退,荆风又在门口回首,他还是想知道一个答案,或者、至少一点忠告。戚晋便只能说:“不要……想得太多。”他自己却已经做不到。他怎么能够做得到?从看到她一身单衣出现在月下的那一瞬,从看到她腰上牢牢拴着的金贴银匕首的那一瞬,从她瑟瑟发抖狠狠打了喷嚏的那一瞬。他正是想得太多,所以有一瞬才什么都无法可想。他抱住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就那样真实得贴在他的胸前——此时,此刻,他甚至仍能感受到那份呼吸的温热。他想起许多许多的梦,许多许多的胡思乱想,许多许多的有苦难言。他想要的,更多更多。微微低头,他靠住她单薄的肩,深深、缓缓、吸了一口长气,又不自觉地,将她拢得愈紧。要她肩头蹭蹭鼻尖,仔细攫取她周身每一寸体温;要轻轻向下,吻遍她的……他想的,的确太多了。风声渺远,烛火低垂,在他恍然醒悟之前,怀中的呼吸忽而绵长发懒——她竟然不知何时,已经陷于浓睡。万幸她已经睡着!为何她这样轻易便睡着?她还在自己怀里,他们仍站在街上,窗户那头便是小姑娘家的闺房。他不能一走了之,更不能当着那镖师的面绕进院落厅堂。眼前,毕竟只有一扇窗。堂堂荣王殿下,也终究走了一回窗。他于是又有很多话要说,关于忽而想起的遥远童年,关于童年时那些翻窗跳墙的过往,说给木棠一准要唬得她瞪大眼睛、哄得她前仰后合。可她已经睡着,还很舒坦的,即使那床板有些硬,床单有些旧、枕头有些高、被子有些薄——有个角还漏了刨花。她甚至翻了个身、又蹭蹭脑袋;蜷起双腿,又捏着被角。她从不曾落泪,这会儿却竟还淌起口水。像那无忧无虑的孩童似的——她本也不过只有十四岁。若是能早一点相遇呢?李阿勇犯案当日若他能多问一句家中难处呢?初至左卫当时若能多了解一番新兵家境呢?在那之前的之前,如若他能见到当真无忧无虑的李阿蛮,如若他自己也还是那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窗外的火把走远了,漆黑夜色当中,他给她擦了口水,又自己仰头止了点鼻血,该是要走,却到底又在那床头坐了些时候。丰州近来燥热有些反常,迄今不曾下雨落雪,空费了兰敬德休牧改农的一番决心。老百姓们支援后勤却格外热闹,街头巷尾更一刻不停沸腾着即将大仇得报的快意。军营的操演一刻不停,前线擂鼓响若雷霆,他躲在此处,却想念当年巡边那些无所适从的艰难时候:阳关不同九原郡,九月里便是万里银妆、天地苍茫。驻守梁楚边关大将军苏钦善战者无用功,数十年枕戈待旦,却从来风平浪静。时年十六的戚晋心生敬仰,曾匿名投入军营,做过一月多的无名小兵。那一个月,在西北边陲的风雪呼啸里,不见长安朝堂宫闱,不闻边境狼烟烽火,倒真像是隐居遁世、轻易便心无旁骛。而如今,如今的丰州,又何时能得那样一场瑞雪呢?,!雪落在肩头,她的呼吸吹过他的心头。他实在……有些害怕离开。门外的风吹得烈,刀子一般瞬间就刮了人清醒。他不过驭马走出那条巷道,再回眸,如斯良夜,再不见那束微光了。或许那当真不过是场梦。正如她从始至终都不曾正眼看他,更不曾说过哪怕一句话。她叫过了二哥,跟着就垂身发抖;她由着他拥抱,不过片刻便自己睡着。她不曾哭,更没有笑,分明近在咫尺,她却好像一个幻影、摇曳在遥远的长安。可是胸前她沾染的霉灰味儿是真实的,袖边她口水留下的印迹是真实的,指尖她那份沉甸甸的温度更是真实的。那么若非她实在精疲力竭,便只余下一种可能——他不愿去想那种可能,于是回刺史府那迢迢远路,他便唯有想了更多,其间有懊恼、有庆幸、有自嘲、甚至怨恨,有一瞬的愠怒。尤其当文雀义正词严,只字不肯透露——他几乎当真要打定主意,当即起身一起折返夏州,去看看她走过的路,听听她的故事。可他不能够。夏州乱则乱矣,毕竟已经平息;西受降城久攻不下的症结仍在九原,兵权威信、大多仍握在秦秉正手里;右威卫的内奸未除,火拔支毕的动向不明——日出东方一线,朱兆已候在门外。还有这位兵部侍郎,仍需好好修理敲打,所以当下……他站起身,有一瞬甚至嫉妒荆风脸上朝阳落下的那半面红晕。:()四无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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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无人莫做官,重活一世的秦毅不是这样认为。机遇来自于谋划,时时为朝前铺路,才能高官极品!上一世,含冤入狱,前途尽毁,孤独终老。这一世,从救省城下来的女干部开始,抓住每一个机遇,加官进爵,弥补遗憾,扶摇直上九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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