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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夷再次见到天衡时,却是数年之后了,不是他不想来,但是面对一个心有九窍的巫族之主,表现得太过殷切是下下之举,尤其是天衡还话里话外不动声色地提醒了他一番。
于是他躺在望川台上,掰着手指一天天地数,耐心地等着,等到天衡生辰到了,总算是找到了一个绝妙借口,抄起幂篱挡住脸,就兴冲冲地跑向了极东之地。
他很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就连苦败衰颓的草木在他眼里也有清瘦别致的美感,一路上还顺手为之做了几件好事儿。
要说希夷对天衡到底抱着什么心思,坦白了说就是一次救命之恩,下凡去游历的巫族少祭司心生怜悯救下了被山匪劫掠的贵族公子,以自己一身健康体魄和所有记忆为代价换得他多活了三日,三日之后,活人被炼为厉鬼,无知无觉混沌矇昧,供恶修驱使百年。
写成字句不过是寥寥四五行,对历经磨难的当事人而言却是此生再不能说出口的鲜血淋漓——就算是对着再亲密再信任的人,也不能剖开这道深入骨髓的伤痕。
鬼蜮的日子漫长阴冷,希夷生前最爱富贵热闹,但经历了被炼成厉鬼的残酷折磨,死了之后听见吵闹声音就头痛欲裂,不得不离热闹喧嚣远远的,自他登临鬼王之位后,原本就阴冷寂静的鬼蜮更少繁华,像这样满怀期待地去赴一个生辰宴,于他而言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以往去赴宴自然要带上贺礼,希夷挑来拣去,只觉得没什么东西能送得出手,琢磨半天还不如亲自去问问,虽则不合礼数,但总比乱送点什么要好,实在不行,他干脆做一具人傀送给天衡好了,就是抓个修为高深到能够保护巫主的人有点难……
鬼王在这里纠结来纠结去,那头的巫主压根不在乎什么生辰礼,他执掌巫族危楼,楼中奇珍异宝怕是远远超过了大部分人的想象,各色珍宝在库房里堆积如山,有很多东西放到积灰了都不会有人去动一下,这样的泼天富贵在手,他哪里在乎什么礼物?
因此在希夷盘腿坐在他榻边,笑吟吟地问他想要什么的时候,天衡压根不想理会他,躺在床榻上浑身沉重头痛欲裂——是的,这位如今身娇体弱风吹不得的巫主,又病倒了。
织锦鲛纱密密地垂下,遮挡住外面的光线,头顶星图还在遵循着一定的规律缓缓转动,洒下清幽冷淡的微光,落在天衡侧脸上,像泛着一层银色薄雾,连帐幔锦被里的人都一同变得透明起来。
希夷知道天衡一向身体不好,却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真正犯病的样子,来时的满腔喜悦不知不觉就流干了,偌大挺拔的身躯像个小孩儿似的蜷缩在天衡窗前,刻意压低了声音细声细气地和他说话,不让他睡太久头痛。
天衡想睡没得睡,心里戾气横生,偏偏身子不争气连骂都骂不大声,只能愤愤抬手一拍床,无理取闹道:“要什么贺礼?我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正常身体,你给得起么?”
话一出口,他就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急促地呼吸了两下,平复语气:“我的意思是不必送什么贺礼,巫族不缺珍奇,我对那些东西也没有偏好,你若有意,多来看看我便是了。”
从希夷认识天衡开始,无论是那个年少气盛鲜衣怒马的少祭司,还是雅致从容端方温和的巫主,都不曾露出过这样尖锐冷厉的一面,他似乎一直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坦然,直到此刻,希夷才隐隐窥见了天衡风波不动的面容下的一丝裂痕。
他不是不在乎也不是坦然接受,而是事实如此,于是只能被迫平和。
那他……会不会仇恨使他沦落至此的人?
希夷忽然有些畏葸,天衡不记得他为何会变成这样,他却是知道的,甚至可以说,这个世上唯有他才知道为何天衡星君会变成这副模样,只要他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只要他隐瞒下去……
尽管当初救人是天衡自己的选择,可是希夷还是因不知名的恐惧而垂下了眼帘。
“这也没什么难的,我说了,只要是你想要的生辰礼,我都会送给你。”
顿了半晌,希夷面上不带异色,还是温言软语笑眯眯的,一副轻描淡写的态度,似乎全然不觉得天衡的要求有什么难的,还伸手撩起一缕天衡散落的长发,绕在指尖转了几圈。
自古以来就有结发夫妻之语,除却侍奉左右的仆从,触碰头发这样的事情着实显得过于亲密了,希夷仿佛浑然不觉,用手指转着天衡的头发玩,躺着的巫主则微微蹙起了眉头,不着痕迹地将那缕头发抽走了。
——难道是他上次说的话太隐晦了,希夷根本没听懂?
对于希夷说的什么能让他康复的话,天衡并没有真的相信,诚然鬼王必定会有一些他不知道的特殊法门,但天衡缠绵病榻却是因为违逆天命而遭受的反噬,任他用什么方法,只要他这具身躯还活着,就不可能恢复到正常状态。
不过这话也不用多说,希夷想来也不会听,倒不如等他失败了再解释一下好了。
天衡不承认这是因为他自己犯懒不想说话,心安理得地将此事抛到了脑后,眯着眼睛试图趁希夷不注意赶紧入睡——只要睡着了,难道他还能强行把自己叫起来说话不成?
突然耍起赖皮的巫主假装熟睡,鬼王黑衣逶迤,在地面铺开了一片波光温柔的海泽,单手支颐,一双过于漂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天衡,等床上的人呼吸变得绵长平稳,他也慢慢地、试探性地弯下腰,将脸小心翼翼地贴上床沿,注视着几乎是只有咫尺之遥的天衡的脸,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等天衡再次醒来,窗外已经是夜色满天,危楼特殊的天井结构令月光如银洒遍整座高楼,而入睡前安坐在他床边地上的厉鬼不见了踪影,换成了一身银饰泠泠的巫女。
阿幼桑跪坐在地上,身边摆着几个大大小小的酒坛子,醇厚浓郁的酒香从开启的酒坛子里散出来,惹得天衡不由下意识看了过去。
“……咋子回事嘛……”
巫主喃喃抱怨。
在一个大病不愈的人面前摆上一地美酒,堪称丧心病狂。
阿幼桑抱着一个坛子,对于大祭司的嘀咕不以为意,利落地接口:“你看错咯,这里啥子都莫得。”
睁眼说瞎话的巫女厚着脸皮笑嘻嘻:“反正尤勾不在。”
天衡已经对这位陪伴自己多年的巫女没有脾气了,他给自己拉了拉被子,盖住下巴,假装自己啥都没看见。
其实他醒来时有点想问问希夷去哪里了,但等他清醒过来,又觉得……希夷去哪里了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阿幼桑忽然说:“太素剑宗那个宗主派了只大鸟过来,说抽不开身,送来了很多好东西。”
太素剑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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