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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又接着说:
“可不是吗?王阿嫂拾得的土豆,是用眼泪换得的。”
在激动着热情,一个抱着孩子拾土豆的妇人说:
“今天晚上我们都该到王阿嫂家去看看,她是我们的同类呀!”
田庄上十几个妇人用响亮的嗓子在表示赞同。
张地主走来了!她们都低下头去工作着。张地主走开,她们又都抬起头来;就像被风刮倒的麦草一样,风一过去,草梢又都伸立起来;她们说着方才的话:
“她怎能不伤心呢?王大哥死时,什么也没给她留下。眼看又来到冬天,我们虽是有男人,怕是棉衣也预备不齐。她又怎么办呢?小孩子若生下来她可怎么养活呢?我算知道,有钱人的儿女是儿女,穷人的儿女,分明就是孽障。”
“谁不说呢?听说王阿嫂有过三个孩子都死了!”
其中有两个死去男人,一个是年青的,一个是老太婆。她们在想起自己的事,老太婆想着自己男人被车轧死的事,年青的妇人想着自己的男人吐血而死的事,只有这俩妇人什么也不说。
张地主来了!她们的头就和向日葵般在田庄上弯弯的垂下去。
小环的叫喊声在田庄上,在妇人们的头上,响起来:
“快……快来呀!我妈妈不……不能,不会说话了!”
小环是一个被大风吹着的蝴蝶,不知方向,她惊恐的翅膀痉挛在振动。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急得和水银似的不定形的滚转。手在捉住自己的小辫,跺着脚破着声音喊:
“我妈……妈怎么了?……她不说话呀……不会呀!”
五
等到村妇挤进王阿嫂屋门的时候,王阿嫂自己在炕上发出她最后沉重的嚎声,她的身子是被自己的血浸染着,同时在血泊里也有一个小的、新的动物在挣扎。
王阿嫂的眼睛像一个大块的亮珠,虽然闪光而不能活动。她的嘴张得怕人,像猿猴一样,牙齿拼命的向外突出。
村妇们有的哭着,也有的躲到窗外去,屋子里散散乱乱,扫帚水壶,破鞋,满地乱摆。邻家的小猫蹲缩在窗台上。小环低垂着头在墙角间站着,她哭,她是没有声音的在哭。
王阿嫂就这样的死了!新生下来的小孩,不到五分钟也死了!
六
月亮穿透树林的时节,棺材带着哭声向西岗子移动。村妇们都来相送,拖拖落落,穿着种种样样擦满油泥的衣服,这正表示和王阿嫂同一个阶级。
竹三爷手携着小环,走在前面。村狗在远处受惊的在叫。小环并不哭,她依持别人,她的悲哀似乎分给大家担负似的,她只是随了竹三爷踏着贴在地上的树影走。
王阿嫂的棺材被抬到西岗子树林里。男人们在地面上掘坑。
小环,这个小幽灵,坐在树根下睡了!林间的月光细碎的飘落在小环的脸上。她两手扣在膝盖间,头搭在手上,小辫在脖子上给风吹动着,她是个天然的小流浪者。
棺材合着月光埋到土里了!像完成一件工作似的,人们扰攘着。
竹三爷走到树根下摸动小环的头发:
“醒醒吧!孩子!回家了。”
小环闭着眼睛说:
“妈妈,我冷呀!”
竹三爷说:
“回家吧!你那里还有妈妈?可怜的孩子别说梦话!”
醒过来了!小环才明白妈妈今天是不再搂着她睡了!她在树林里,月光下,妈妈的坟前,打着滚哭啊!……
“妈妈!……你不要……我了!让我跟跟跟谁睡……睡觉呀?”
“我……还要回到……张……张张地主家去挨打吗?”——她咬住嘴唇哭。
“妈妈!跟……跟我回……回家吧!……”
远近处颤动这小姑娘的哭声,树叶和小环的哭声一样交接的在响,竹三爷同别的人一样在擦揉眼睛。
林中睡着王大哥和王阿嫂的坟墓。
村狗在远近的人家吠叫着断续的声音……
一九三三,五,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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