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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锦园余音台上灯火通明,帷幔飘卷影影烁烁。台下锦绣辉煌,珠玉叠陈,各家达官贵人,公子王孙,满满当当坐在一处。金杯银盏,流光溢彩,闪闪熠熠摆了满桌。那环儿因事起突然,并无体面衣饰,盈珠便将自己年青时穿的雪青色贴金羽衣,并碧罗纱八破襦裙与了她。又从自己珠钗奁中,拣了两股七宝赤金簪子,一副翠玉珍珠耳环,亲手与她戴上。待收拾齐整,因见环儿体量未足,形容尚小,恐缺了风流意韵,便又自门前花架上颉了一朵绛紫长春花,仔细替她簪在鬓边。簪罢,盈珠退出两步,上下打量一番,觉得很好,便与她说:“常开无败,长乐无疆。”环儿知这是声色场中人的吉利话,便也依言回了,向诸位姊妹行礼谢过,方施施然往琳琅阁拜会玉山。待拜了那琵琶伎,又往台后庑房而去,见园中众人都在门前向她贺喜,环儿忖自己初来乍到,是个无名小辈,便极尽谦恭,收得一片赞许。如此,来往一番,李全便斟了杯酒与她,道:“仓促行事,本来是要拜师拜伶伦的,如今一切从简。这是开台时那香灰澄的酒,你喝了罢!”环儿欠身接过那酒杯,举过头顶,敬了四方,便仰脖一饮而尽。大家见状,便将她接进庑房,说笑了一阵。之后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鼓声响过三巡,一干歌女乐伎便推她上台。环儿惴惴的走着,觉那七八步石阶仿如山高水长。台上已摆好一张紫檀月牙凳,孤零零的设在正中,并无其他人等。环儿见状,一颗心险些跳出腔子,她咽了咽唾,战战的在那凳上坐定。又举目四望,只见眼中好一派灿烂光景。那高台两面的抄手游廊外,挂着京中各家名流题诗,俱用金银丝线,刺绣在水绿云纹缎面之上。而台下众人,皆衣着不凡,气度雍容,更兼面若冠玉,目若朗星。她暗想:“无怪玉山平日里眼高于顶,千银万贯只作过眼云烟,这等风光看尽,便是万紫千红也道平常。”环儿念及此处,心中感慨激荡,她也是富贵出身,却飘零孤苦,流落风尘。如今面对这满目良辰美景,只觉恍如隔世。她忽然又想起,当年玉山在锦园主屋前抚恤知遇之恩,教养宽慰之情,掌不住红了眼眶。她直起身来,向台下众人深深行了一礼,口中称道:“奴家环儿,师从锦园玉山公子,学得两手琵琶,今日斗胆登台献丑,还望诸位贵人宽恕。”台下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北面高台上站着一位陌生姑娘,彩绣辉煌,云鬓花颜。虽然年纪尚幼,眉眼怯怯,但转轴拨弦间已有那琵琶伎的几分□□。而高台前那鎏金雕花的彩云追月灯下,赫然挂着一道素帛,上书:凤啸环鸣。“哈,好大的口气……”“京中魁首的门生,你道她是好相与的?”“也是了,玉山教导出来的人,没几分把握怎会送上台来。”环儿听台下议论嘈杂,众说纷纭,心中实然浑不在意,只当是过耳微风。她此时已打定主意不教玉山丢脸,更要在锦园京中闯出一片天地,于是俟众人稍定,便拿出一把牛角拨子,弹了一首归去来辞。曲调悠扬清越,空灵恬淡,竟与玉山大不相同。仿佛松风阵阵,春雨绵绵,直教人听得心胸一宽,千愁万绪,金山银海,皆放任开去。原来环儿常在荷花池边弹曲,见惯了翠叶如浪,碧波如洗。此时一拿起拨子,就如同身处清凉亭台,耳听檐角金铃,衣袂飘举,泠然有乘风意气。一曲罢,众人皆肃穆神色,正坐起来,整了整衣襟,皆暗道这玉山是妖怪不成,自己弹曲赫赫似百花齐放,铮铮如金石相击,教出的弟子却清秀俊雅,好似山间明月,流照冰瀑清泉。环儿见众人屏息凝神,心中落下一半,暗忖这开场总算不差。她深深喘息片刻,又将琵琶横抱,知下一首阳春白雪才是重头。这曲子,玉山先前早交待过的,天下名家无不熟稔,要她细细揣摩。环儿也是个痴人,听玉山此言,便练得没日没夜,几乎倾尽心血。锦园中人皆谓她战战兢兢,怯懦太过,殊不知,正是这等怯懦之人,方会反复斟酌考量,勤勤恳恳,万不敢焦躁冒进。那丫头见满座平静,顺下眉眼,将一只纤纤素手高高抬起——刹那间,挥手落下!一段清脆乐音自那琴弦蹦跳而出,跌进无边夜色,勾起无限春风。举座闻声一愣,恍惚以为那台上坐的是京中魁首,锦园玉山。而其中又有几位公子,颇精通音律,未听她弹完四拍便掌不住点头称好,又惊又叹。如此,待琵琶声渐悄,满座皆不料今日竟有这般奇遇,是以未带多余的缠头珍宝。但那曲子甚妙,不赏未免不妥,便纷纷从腰上手上,解下玉佩扳指,让人呈到台前。环儿见满座一阵慌乱,抿着嘴轻轻的笑。小厮们鱼贯而出,手捧描金漆盘,盘上五花八门,金玉琳琅。环儿展眼看过了,暗忖不好得意太过,便施施然向众人谢恩。正在这时,她却眼前一花,定睛看去,一团红纱便掷进了她怀里。那环儿拿着红绸,未见过这等阵仗,无计可施,便慌忙回头向后台看去。盈珠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头上的珍珠步摇一颤一颤。她对那丫头说:“还愣着作甚么,快缠了头行礼!”环儿闻言,手忙脚乱的将那红纱顶在头上,眼前霎时蒙上一层绚烂殷殷,烟霞满天。她见那台下鼎盛风光,耳中喝彩雷动,忽然鼻尖一酸,堕下泪来,喃喃道:“公子,奴家没给你跌份丢脸……”言罢,便转身下台,眼泪却是再止不住的。而那庑房里的众人,见她深受器重,纷纷迎上来向她贺喜恭维。环儿不敢受他们的礼,诺诺的一一谢过,又将今晚所得缠头,悉数给了玉山。那琵琶伎知道了,便将她唤去,送她一对白玉如意,教她带着去看望盈珠,为衣饰之事当面酬谢。环儿连忙应下,不敢怠慢,又往葳蕤堂与盈珠拜会。话说盈珠那日,在主屋闹得天翻地覆,伏在榻上哭晕过去,醒来以后,竟越发看开了。她只道炎凉苦乐,命数无常,便将从前那些泼辣脾气一概收了,争强好胜的野心也一概灰了,只安心唱曲度日。盈珠见园中歌女乐伎,少有管教,而李全究竟是打理小厮奴婢之人,不便出手,玉山又因着王大公子的事情,更加不敢插足。便向王进与李全将此间缘由细细说了,讨要了个执掌之位,帮衬打点,倒也上下和乐。她见环儿进门,便笑:“我还当是谁,竟是你这个俏机灵!”环儿闻言,向她行了一礼,说:“方才那些缠头,少不得要谢了公子。我正要回去拿东西单送你,公子见了,问了两句缘由,便让我带一对白玉如意过来。我也只好借花献佛了……”“好好好,玉山那得意人的东西,收下还沾几分喜气呢!”盈珠伸手将那锦盒接过了,又道:“你如今上了台,多少也算个人物。非是我多事,将来若还挤在琳琅阁里,究竟不成个样子。”“这我也都明白,只是一来我放心不下小雀,二来又舍不得公子,拖拖拉拉的,不知该如何……”盈珠闻言,忖了半晌,忽道:“我给你出个主意,那琳琅阁四周空旷,不如扩建两间挟屋。玉山那东西堆得满倒座房里都是,每年蠲出去不知多少,被虫蛀了的,水洇了的,更是不计其数。也正好一并搬了过去,免得暴殄天物的。”她言罢,见环儿神色迟疑,恐她是不好开口,便又道:“你只管交与我去说,但眼下正忙,恐怕到年末才能动工……”环儿听她字字殷勤恳切,心中感激不胜,忙向她道谢,又说了几句体己话,聊到交三鼓时方散。放下这些不提,八月十五日,王进搦笔拟帖请秦澍、明玉、何远三人赴中秋夜宴。秦与何二人未见多言,只是明玉家教甚严,此前往锦园去,已是借了秦澍托辞,中秋之夜便更难脱开手去。幸而秦澍登门拜访,使了个金蝉脱壳,言他是往文社联诗去的。他父亲明琅一想,联诗究竟是风雅事,推三阻四倒显自己无礼,便也不再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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