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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差役来报,“斥国公,小的们查过一遍,已无旁人,可以抄了。”“那便抄罢!”老斥国公言罢,点了点头,却又放心不下,遂与他说:“府上值钱的,不值钱的,凡是个物件,便悉数登册。俟我等呈交圣上,再行定夺。”那差役闻言,知他小心谨慎,遂忙不迭应承,率众去办了。老斥国公见众人走远,便往主屋而去,因见满地珠翠乱掷,杯盘倾倒,竟一时无处落脚,只好又回转过来,向廊下寻了个方凳,自顾自坐了。那余敏犹自呆呆的,双膝跪在雪地里,身上一件轻薄绵衫。老斥国公见了,心中不忍,暗忖虽势如水火,但好歹彼此同朝为官一场,便命人将他搀进房内,靠着火炉取暖。半晌,余敏那灰白发上的雪花,融作了水,点点滴滴,淌将下来。与浑浊眼泪一道,滑下腮边,堕入衣襟。老斥国公看他潦倒落魄,掌不住与他道:“人说半百知天命,你怎越活越糊涂了呢?”余敏听他说话,浑身僵硬,只有那赤红眼珠木然转动。半晌,方一字一顿道:“人,心,不,足!”老斥国公闻言,冷笑着点头,道:“我若是你,便不会放着好一派清福不享,挣这些无谓荣华。我问你,余仞死了,这满眼金碧辉煌,你又想留与何人?而说到底,你若对那不成器的儿子多加管束,也未必是今日局面……”言及此处,那老斥国公忽然心中一动,因对他说:“你可知,此番究竟是谁,告了你的御状?”这话说到了余敏关心处,只见那本已如行尸走肉的老人,忽然间又多了几分精神。他瞪着眼,疾道:“究竟是谁!”“余斫。”余敏疑是自己幻听,皱眉又问了一遍:“谁?”“余仞的兄弟,你那小儿子,余斫。”“王徐,你,你……哈,事已至此,你还要诓我?我那小儿子是死是活都不分明,你如何又知道了?”老斥国公听罢,暗叹一声“无可救药”,遂与他说:“我诓你作甚么,还是说……我称他‘玉山’,你便明白了?”余敏听闻“玉山”二字,心下一凉,满面嘲讽顿时冰在脸上,再掀不起一丝风浪。那老斥国公见他如此,也是感慨唏嘘,却听门前来人报说:“方才在房中抄出一大箱文稿书信,俱是买官卖官凭证。又并两大箱账本地契,恐怕也不干净。”岂料那人话未说完,便又有人来报:“府中东西枯井,寻出两具陈年白骨,不知是何身份。”老斥国公闻言也骇,转身骂道:“好一个余国舅,这世上还有甚么事是你干不得的!”余敏听罢,心知大势已去,便也不再分辩,只闭眼流泪,恍惚已是个半死之人。如此,众人从戌时起,一连抄了四个时辰,搬出绫罗铜钱无数,光是造册用的纸张,便费了成千上百。天蒙蒙亮时,雪还未停。那司员冒雪站在堂中,沉声宣读所得物件,“金佛一堂,玉观音像三尊,金玉如意十二柄,古玩软片二十箱,玛瑙玉盘八个,錾金酒杯十七对,镶金牙著二十八双,各色银碗百三十件,各色金碗八十件,金银执壶十六把……”那余敏听着听着,脑中唱报之声竟渐渐远去,只觉耳畔有人歌道:“也曾丹墀玉笏参王驾,也曾锦衣貂裘醉春宵。芙蓉曳地珠帘帐,翡翠积户玉窗寮。却原来,都是春冰难续雪易消。说甚么良辰美景,脂浓粉娇。眼看着兴亡满目风雨萧。挣一世荣华富贵,心比天高,谁料那大梦成空竟无聊。放悲声,唱到老!”歌罢,他仿佛被魔魇住一般,猛一睁眼,直直向那火盆撞去。一时噼啪乱响,火星四溅,鲜血迸了满地:不多时,便死了。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两回(其实是一回半)嗷嗷嗷~第卅八回话说冬月十七日晚,老斥国公领着一队人马,奉旨查抄余府。那余敏自知避无可避,索性一头碰死在了火盆之上。众人见状,又惊又骇,都是唏嘘不已。当到了清晨时分,一箱箱金银被装上马车,一列列仆役被带出府门。官兵熄了火把,将那朱漆大门用铁链封了,落下铜锁,呼哨一声,如北风席卷,将那些荣华富贵一径扫空。白雪落在皇城内外,一片皓皓皑皑。却说那老斥国公回了府上,横竖睡不着觉,又不愿聒噪,索性在堂屋里坐着喝茶。葛氏清早起来,便见他披风半解,怔怔愣愣,脚边熏炉凉了未觉,因笑他说:“忖甚么这样出神,都忘了让人添炭?”那老斥国公闻言,浑身一激,回过神来,抚着胸口道:“嗳,你是没见着,余府里抄出来的东西……那些铜钱珠玉,别人瞧着稀罕,我倒未曾在意。只是那几大箱子的书信、地契,你说这面上越光鲜的,背地里怎么就越腌臜呢?”言罢,兀自一叹,又沉声道:“我忖着,你我是安定了,那进儿也早过了惹事的年纪。就算他真和那个甚么……甚么琵琶伎,好上一场,也不过小儿女之事。但我们那些个分家,那些个门生、同乡,他们就必定不会捅出篓子来么?到时候,牵累连坐,天子一怒,如何担当得起?”葛氏听他说话,知他是生了兔死狐悲之心,便说:“咱们不比别家,是世袭的侯爵,想塌也塌不倒,想走也走不脱的。如今至多不过告老归田,寻个替儿罢了,哪有真能一了百了的。再说,你若是脱开手去,少不得阿进来撑,且舍得呢?”斥国公闻言,冷笑道:“阿进那个牛心的!要是这偌大府上扔在他手里,恐怕我九泉之下,百年之后,都要与他罗唣不休。”葛氏听罢也笑,一叠声念“阿弥陀佛”,又道:“阿进也是,那么个没心肝的,非要看上个玲珑玻璃人。你是与玉山见得少,那孩子心思又细,嘴又甜,更难得还仗义仁慈,天底下再寻不出来的。”“罢了罢了,再与你说,恐怕都要说出花来了……”琳琅阁中,王进与玉山二人,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喷嚏。那王大公子揉着鼻子,蝎蝎螯螯的问那琵琶伎好歹,被他厌弃得无可不可。王进怒将起来,气势汹汹,扯着玉山的衣襟要拿他,却被一个吻噎了回去,动弹不得。那琵琶伎见他一副无奈无法又恋恋不舍的古怪神色,笑得前仰后合,鬓发散乱开去,铺在屏风榻上,如山水流墨。二人闹了会子,便听永禄在门外求见。那小厮见了王进与玉山,便将街上那些风闻细细详说,言余家如何一败涂地,余敏如何身死,余贵妃仍按贵妃之礼下葬,如此种种,听得二人感慨唏嘘,不消细说。如今且说,到了冬月二十光景,那赵亭却忽然登门来贺,带了好些谢礼,又说了一叠好话。原来抄家当晚,虽余敏已死,却依着文书凭证,揪出朋党无数。三司使连夜而动,伙同禁军诸卫,将京中所涉官吏,无一幸免,悉数擉进牢去。那辜玉清首当其冲,被人半夜惊醒,拖出府门,攘了官袍,除了乌纱,顷刻间变作阶下之囚。而次日,便有人往赵府宣旨,将赵亭右迁京兆府牧,金玉披挂,绫罗加身,一时风头无两。那赵亭穿一袭银狐裘,碧蓝绣海水夹绵袍子,意气风发的打帘进来。他见了玉山与王进二人,便笑说:“这几日光倒腾那些个来来往往,竟忘了此间诸事,头一个便要来谢你们,实在该死。”玉山二人先前因着盈珠之事,与赵亭颇有罅隙。却不料何远入狱,最先赶来帮衬的外人竟也是他,一时倒说不分明。玉山忖着,此一桩,彼一桩,便仍亲自烹了热茶,与他好言好语的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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