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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第1页）

“那个餐厅老板，他是哪一方的？”

“他的日子还过得不错，你觉得他是哪一方的？但我们不关心他支不支持弗朗哥，我们只关心他能不能做到他承诺的事，他确实做到了。”

“你听起来并不高兴。”

“不。”克莱芒悄声说，把吕卡的行李箱从地上拿起来，放到大腿上，双手搭在上面，“一点也不。”

第十七章克莱芒最后一次见到吕卡的那个早上干燥而明亮

克莱芒最后一次见到吕卡的那个早上干燥而明亮，是冬季里少见的晴朗日子。昂代躺在阳光里，在海浪的低语里昏昏欲睡。可能是因为天气，也可能是因为吕卡的好心情，汽车引擎发动的时候，克莱芒确实充满了久违的兴奋，并且开始幻想伦敦和纽约的港口。唯一的小小遗憾是吕卡不能和他同行，因为兼职蛇头的餐馆老板声称每次只能带一个人，“不用害怕，我经常这么做，有一次带过一家六口，花了四个星期才全部送过去。最多一个星期，你们就能在另一边会合了。”

克莱芒没有理由不相信。

汽车中途只停了两次，都是在检查站，把装着食物和酒的木箱卸下来，交给士兵们。克莱芒负责搬板条箱，餐馆老板靠在栏杆上和巡逻队谈笑，西班牙语单词快得像子弹。没有人关心乘客是谁，没有人多看他一眼。越过边境的时候，克莱芒转过身，跪在座位上，透过后挡风玻璃看着快速远去的界碑，直到那块刻着编号的矮石头被灌木挡住。

他被送到一个地名难以发音的小镇，交给另一个人，一个年轻棕发女孩，唯一会说的法语是“走！”、“不！”、“别动”和“别出声”，她的语气总是如此干脆，好像在呵斥脑子不灵光的驮马。她把克莱芒带到另一个同样难以发音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第二个地方有个港口。途中只要遇到任何形式的盘问，她就会挽起克莱芒的手臂，亲密地靠在他身上，用法语说“别出声”。克莱芒猜想两人需要扮演情侣，于是顺从地露出微笑，沉默地站着，直到女孩把他牵走。

这个西班牙女孩在一家卖航海用具的商店工作，墙上密密麻麻地挂着各种尺寸的钩子，桌子上放着麻绳和钢索的样品，成捆帆布堆在阁楼，克莱芒就睡在那些帆布旁边。阁楼上有四张睡垫，墙角扔着几只落了灰的婴儿鞋，不知道是不是来自餐馆老板口中的“一家六口”。他选了最靠近窗户的那张垫子，倾斜的窗户对着隔壁房子的屋顶，海鸥常在那里落脚，留下厚厚一层粪便。棕发女孩给了他几本书和一沓报纸，让他打发时间，都是法文的，小说被翻得破破烂烂，封面已经不见了，报纸是上个月的，但总比没有好。

大多数时候他不被允许外出，唯一一次例外是警察来的那个早上。棕发女孩一早就把他叫起来，把他带到海边，按在一张长椅上，命令他“别动”，匆匆跑回去了。克莱芒不明所以，坐在长椅上，四处张望。估摸着过了十分钟，他试探着站起来，开始在码头上闲逛，没有警报响起，没有人冲他喊叫，事实上，码头上除了他和几只神色可疑的海鸥，也没有其他活物。他远眺了一会大海，又回到长椅上。一艘船出现在海天交接处，缓缓驶近，克莱芒还没来得及看到它的名字，西班牙女孩重新出现了，命令他“走！”。他回到阁楼，发现帆布捆都倒在地上，睡垫都被划开了，满地都是飞散的棉花。

一个星期过去，吕卡并没有出现。克莱芒试探着问起“另一个旅客”，女孩听着，没有打断他，最后用西班牙语回答，克莱芒摇摇头，要了一张纸，用铅笔在上面画了两个小人，在旁边写了一个问号。女孩疑惑地盯着那张画，飞快地说话，打着手势，像是在解释什么。发现克莱芒没听懂，她把铅笔抢了过去，圈起其中一个小人，说uno，uno。克莱芒思忖这个“一”是什么意思，是说一个旅客已经到了，还是一个还在路上？又或者只有一个旅客？但这不可能。他放弃了，向她道谢，回到楼上去了。

第十天中午，有人把楼梯踩得咚咚作响，克莱芒立即翻身坐起来。餐馆老板出现了，冲克莱芒招手，让他带上行李立即下去，船快要开了。他问什么船，去哪里，但蛇头已经转身走了，靴子踏在木头上，咚咚咚，伴随着榫接处痛苦的嘎吱声。

车停在商店外面，乘客座并没有人。克莱芒问吕卡在哪里，餐馆老板扬了扬手，仿佛那是最不重要的事，说必须先赶到码头。他要上的船是SS布宜诺斯艾利斯号，为数不多的、仍在冒险跨越大西洋的其中一艘西班牙客轮。克莱芒不是乘客，必须躲在装邮袋的货舱里。餐厅老板把车停在仓库区的铁丝网外面，围栏上挂着一个半人高的警告牌，看起来牢牢固定在铁丝上，实际上可以掀开，露出后面的破洞，刚好足够一个人四肢着地爬进去。

“直接去找搬邮袋的卡洛斯，现在站在跳板旁边那个，黑头发，蓝色上衣。他会让你上去，听他的。在这艘船上你就是邮件，不要乱跑，不要靠近乘客。还有，这个是给你的。”餐馆老板从乘客座的空箱子里拽出了一个黄铜包边的皮革行李箱，“按指示办，交易完成，我很讲信用。”

“可是，吕卡在哪里？”

“你的朋友从来就没打算来西班牙。”餐馆老板耸耸肩，“只付了一个人的钱，外加一点‘手续费’，让我闭上嘴，不到码头都不能告诉你。”他轻轻踢了一下行李箱，“他说这是你的，随便你怎么处置里面的东西，还有不要回去找他。”

“但我。”克莱芒哽住了，清了清喉咙，“可是没有他，我不会走。”

“随便你。我可以带你回法国，不过要再付一次钱，同样价格。”

SS布宜诺斯艾利斯号拉响了汽笛。

“我不能自己一个人——”

“停，停，我不关心，好吗？你决定上船就上船，喜欢在这里哭一晚也请便。我的建议是赶紧滚上船，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运气。”

这怎么能算作运气？克莱芒想，看向来时的路，像是期待吕卡会凭空出现。他想起从居尔斯去昂代的路，想起吕卡说不要回头找我，这不值得。吕卡想必是在那一刻就规划好了一切，甚至更早，在拘留营就设想了此刻这个情形。为什么？克莱芒想冲他喊叫，一开始坚持来西班牙的不是你吗？

“他们准备收跳板了，如果你还想去纽约，快跑。”

他实际上没有选择，克莱芒意识到。他没有足够的钱支付回去的路费。要是留在这里，迟早要被逮捕，遣送回法国，关进居尔斯。他钻过铁丝网的破洞，餐馆老板把两个行李箱推过去，他提起两个皮箱，跑向穿蓝衣服的卡洛斯。水手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什么都没有说，带他走上跳板，把他推进塞满帆布邮袋的货舱，关门，上锁。克莱芒被独自留在黑暗里，就像他人生中许多时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