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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秋天的事,那天下午,部队文工团下乡演戏,几个村子由大队组织合并观看。小集村、前台的庄户村、后滩的南洼村,在我们公社大院门口搭台子坐上了。
人多口杂闹哄哄的,我抓了一把瓜子四处晃悠,如果你觉得我是村里唯一一个游手好闲的那就错了,王大牙那时跟我形影不离,有人评价我们狼狈为奸还是不合适,只能说他单方面受我调遣。
我自小是被四个亲姐姐宠大的,大姐范春草,大我十八岁。我娘生我正赶上她怀头一胎,娘两一起坐月子,据说我还跟外甥抢过大姐的奶喝…不过妇女的话都得听一半留一半,也有可能是外甥跟他舅舅分过我娘的奶也不一定呢?
又扯远了,总之我是家里唯一吃白面馒头的,喝疙瘩汤碗里全是疙瘩的。
王大牙是什么人?是寡妇“老魔鬼”的遗腹子,全村最穷的一家。“老魔鬼”是个女人,吃喝赌样样玩常年下来皮毛消瘦泛黄,牙齿沤烂稀疏,佝偻腰夹着烟,从下往上透过油腻的枯发瞟人,眼神闪躲又惊悚,好似一只被捆绑虐待当杂耍的野猴。
而且她“老魔鬼”的称号也由来已久,首先,她的年龄成迷,我娘说她小时候老魔鬼就长这样,这么多年一点没变过。其次每逢年过年,她都要发疯一次。村里老人说是鬼上身——她光着身子满庄满洼的疯跑,嘴里大喊“来了来了,我王来了!”直到一屁股躺到村子里某家门槛前头,剧烈痉挛她光杆平板的身体,皮包骨在泥地或者沙土地里翻滚,像是夏天被水漫出来田埂沟里的脏泥鳅。等把全村人都吸引来,她镇静来,起来捋把头发,对人家主人“给娘拿件衣裳”
她干瘦的身材,没有一丝曲线,像一根焦枯的柴火棒,胸上只有两颗烂干枣似的乳头,臀部甚至只有两团皮嘟囔着。没人拿她当女人。
听了她的话,突然那家人都跪下了,大呼“娘!”
这些传奇的民间故事。把“老魔鬼”说成是死人与活人的中间人。她送来家里死去的人的诉求,“儿啊,我在下面冷,你来年烧点衣服给我”“你这贱人婊子!老子刚死不到一年,你立马找个新男人当我儿的爹!你才是该死之人!该下来陪我被火油炸一百零八遍,炸的骨头焦成碳!”
死人的秘密被她大呼小叫地传播,活人的心思被她掏空来说,所以村里没人敢奈她何?只能她说什么就给什么,奉上家里大堂的梨木椅上坐,给她洗漱,为她着衣,把她当家里死去的人来孝敬。甚至有离奇暴死之人的家属,还会主动找上门,求她可怜给点死人的消息。
她拿到钱就出去继续吃喝赌,没人敢管。
没人敢管?笑话!共产党专治牛鬼蛇神!
文革刚开始,“老魔鬼”就被挂上牌子在全县当过典范,她跪在县里面粉厂腾出来的高台子上,被打了三十四棍子,然后拖着游街。
“打倒牛鬼蛇神!”“破除封建迷信!”“打倒装神弄鬼老魔鬼”
“日你妈”“老娘搞过你男人,玩过你娘们哈哈哈哈”“有种就打死老子!”“陈天华,你娘让我告诉你你是她跟一个吃猪睾丸的人生的!”“葛平!你以为你跟你哥在厕所偷摸的事没人知道吗?哈哈哈哈哈”“谁打我一巴掌,等我死了就去阎王爷那告状,先报应你家死了的人,放到油锅里炸,炸完了扔到开水里烫,把他们先剥了皮再挑了筋踩到老子脚底下永世不得投胎!哈哈哈哈哈哈”
她嘴里一直没停过,说打她骂她,她通通都要吐回去。身上的破洞汗衫被撕得衣不蔽体,脸上头上全是烂菜泥灰。这样的样子,竟然比她平常疯的还显得干净,还显得条理清晰,显得诡异,她骂的绘声绘色表情夸张,比故事有趣,比样板戏精彩。批斗到后来竟然吸引了全县几百号人挤到面粉厂听她讲话,看她批斗。“疯婆子!”被骂的人不敢动手,一旦恼羞成怒就是等于应承了她的“疯话”。
这样的疯狂,持续了一春一夏,入秋农民忙起来了,也没人再搭理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老魔鬼”又被放回来了。一点没变,甚至眼睛更亮堂了,腰好像还直了点。
有关她的传说经久不衰也愈演愈神,“人家都是越斗越衰,只有她越斗越精神”“老魔鬼天生就是来斗人的!”
她穿着一件看不出花色的翻领对襟蓝袄,腰里扎着不知道哪家奔丧发的白色孝长巾,棉裤肥大,裤脚扎紧。往墙根一歪晒起太阳,打远看起来像只被停放的陀螺。
村里正经人家没人愿意沾他们娘俩。但我目睹过几次“老魔鬼”的“神迹”,对她还是有一丝敬畏。别的不必多说,今年春天那会儿西安那挖出兵马俑的事给我一点启示,人还是得对自然生命抱有敬畏,是秦始皇又怎么样呢死了还不是照样坟被人撅了。
人死不可怕,死人才可怕。能跟死人说上话可比做君做王厉害。
当时我刚念到高二,上学晚戒奶迟,小学上了三个一年级,两个二年级,混到县城里上高二都已经二十了。刚懂点事打算准备高考,结果文革停校校长被抓走之后我们学生只得陆续回家。
我家在村子里也是典范,只不过是要拿出来表扬让大家学习的好典范。起因是土改的时候,我爷是雇农,到了文革,我爹又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磨豆腐庄稼汉。三代贫农,成了我家最光荣的历史背景,曾经我爷摁过手印的雇农契约还裱在玻璃框里挂在墙上。
又扯远了,总之我说这么多,只是为了体现自己是根正苗红,规规矩矩的体面人。可他王大牙是什么东西?我一直没给他放到眼里过。
所以我跟胡娇娇眉来眼去,王大牙从中作梗造谣我在学校跟女同学乱搞,我根本只觉得可笑。胡娇娇是我们村长得最好看的适龄女子,还是小学毕业!能在村子里代课。一件粉色衬衫十分合身,腰肢像柳树枝一样被裹起,绿色的军装裤有点宽大,斜挎着蓝底白花的帆布包,脚下是崭新碳黑的千层底布鞋。
但我娘对她不太满意,“那孩子太瘦了,人瘦那养孩子的地方指定胖不了…”
但我喜欢,没人敢说一个不字。胡娇娇跟我是郎有情妾有意,很快发展到牵手阶段。
“听说你在学校还跟别的女同学…”
“亲爱的娇娇!你难道尽信小人谗言佞语,也不相信我范照的为人吗!”
胡娇娇白里透红的脸蛋在月光下发光,葱管似的细手略捂住脸,“油嘴滑舌”
王大牙躲在我们身后的柿子林里,嫉妒的搓牙咯吱咯吱。我可听得一清二楚。
但温不拘一来,一切都变了。胡娇娇对我愈发冷淡,王大牙乘机找上我,“还不知道吗?她们都“那个”那个男知青”
“哪个?”
“哎呀呀说不得说不得”他蜡黄的脸佯装烫手,并不冷的天也拼命笼袖口。
“什么说不得?”
他忙左右打探,而后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爱”
“什么?”
“她们—都爱~那个男知青”他绘声绘色地瞪大眼睛,闪烁着猥琐的笑容。
我头一次见着有人能把这个字说成这么恶心的,再看胡娇娇好像也有点恶心了。王大牙本身就恶心,但他狗皮膏药一样粘着我,甩也甩不开,我只能被迫接受他,不过他还算不错,我平常使唤他拿个东西什么,他跑腿还算勤快。
刚从学校回来那阵,我什么也不干,反正都是给公社干活,卖不卖力拿的还是那点死公分。娘说,“你都跟在娘后头弯腰,别那么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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