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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瞻基闻言眼睛一亮,这个朱卜花他知道,是京城御马监的提督太监,年初刚从京城调来南京,还带来一支叫勇士营的禁军队伍,负责守备南京皇城。
这支队伍和别的禁军不太一样,它建于永乐年间,主要成员是从草原逃回的青壮汉民男子,所以个个骑术精湛。洪熙皇帝把这支队伍安排给太子做心腹,可见花了不少心思。
宝船爆炸时,朱卜花在皇城留守,未受波及。于是,朱瞻基当场手书一封,着人迅速送去皇城,让朱卜花带禁军前来接应。
亲兵领命而去。于谦仍不放心,指挥着其他人分散开来,以桥头为圆心,把守御区域扩散到百步开外的临街铺子。他还派了几个手脚矫健的,爬上附近的房顶高处,防备可能的弓弩袭击。
于谦虽然只是个小行人,可分派调度有条不紊,又借着太子这张虎皮,无论护卫、锦衣卫还是轿夫、号手皆凛然听命。一会儿工夫,桥头便建起一个密不透风的步障区域。现在除非白莲教调来铁骑冲阵,否则绝难威胁到太子。
喧嚣渐渐平息下来。附近店铺里的百姓纷纷冒出头,好奇地朝这边观望过来。朱瞻基不想让他们见到自己的狼狈样,跌跌撞撞走到两座石狮子之间的桥阶上坐下,眼神活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于谦安排停当,走到太子面前,还未及禀告,朱瞻基忽地抬头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白莲教会在玄津桥上设下埋伏?”他还记得这个小官临上桥的一声呐喊,让自己迟疑了半分,否则落水的可不只是三保太监了。
于谦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纸,恭敬地递过去:“殿下离开锦衣卫后,臣得到消息,得知城中可能藏有贼人暗桩,恐有碍于殿下,故而追上来提醒。又怕宫禁森严,故备了一封书信请人传递,只是没想到……”
朱瞻基展信扫了一眼,心头一热。虽然百官尽职乃是本分,可一个小小行人能做到这地步,真可谓是忠纯之臣了。
“以你之见,接下来该如何?”太子不知不觉,已把这八品小官当成了咨议谋臣。
于谦道:“这一次祸极熏天,枝干断折,实是开国未有之局面。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派遣得力心腹,着手追查。须知贼人筹谋极为周备,倘若稍有延滞不决,只怕再无机会找到真相。”
于谦当初急着催促锦衣卫办案,就是怕稍晚一步,很多线索便湮灭无痕了。
朱瞻基摇摇头。第一件事,他心里还有点谱,可派心腹查案?自己如今是孤家寡人,哪里还有什么心腹?于谦知道他的难处,连忙开解道:“殿下莫愁,五军都督府、南京守备衙门、五城兵马司、应天府、锦衣卫都有熟习缉事的老手,皆可阶下听用。”朱瞻基沉默半晌,从牙缝里蹦出四个字来:“我信不过。”
于谦先是一怔,旋即明白。
不怪太子惊弓之鸟。白莲教既然能渗透宝船运入火药,能买通留守左卫的旗兵巡河灭口,能在与皇城近在咫尺的玄津桥上设伏,谁能保证他们在官府里没有内应?事实上,白莲教屡禁不绝的原因之一,就是总有信徒在官府里做内应,其中不乏高官大吏。
如今在这南京城里,恐怕没有一个人敢保证与白莲教无关。
一面是惊天大案,亟须彻查;一面是满城嫌疑,无可信者。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隔着潺潺流动的秦淮河水望向皇城。
此时虽然已过午时,日头抛洒下来的热力却丝毫不减,朱红边墙上那一溜琉璃叠瓦被映得流光溢彩,煊赫夺目,透着通天的雍容气势。只是光亮越盛,对比越强,在鳞次栉比的巷道桥楼之间,一条条阳光难至的阴影之地格外醒目,它们深深嵌入都城肌理之中,勾勒出一片难以言喻的恶意。
不过在宫墙的边缘,尚还有一条灰边,这里恰在明暗过渡之间,非黑非白,颇为暧昧。于谦凝望远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影,道:“臣保举一人,堪当此任。”
“嗯?”太子眉头一挑。
“就是扇骨台下救了殿下的那个应天府的捕吏,他姓吴,叫作吴定缘。”
一听这名字,朱瞻基手一抖,尴尬、羞恼与愤怒一齐涌上面孔。是,那家伙是救命恩人不假,可他也侮辱了大明太子。朱瞻基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受过这等虐待,不杀他已是通天恩德——于谦你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于谦见太子要发作,并不慌张,道:“殿下您仔细想,如今整个留都确凿与白莲教无关的,能有几人?”
朱瞻基“呃”了一声。要说整个南京城最无疑的,确实是吴定缘不假。他要是白莲教众,坐等太子淹死在秦淮河里便是,不必费那么多周折。
于谦见朱瞻基沉默不语,趁机又道:“我与他在牢中交谈过。此人性格乖僻不假,眼光却颇为卓异。臣之所以能赶来玄津桥,也是因为他提醒说殿下危机未除,可见是个有能耐的人。”
“他真这么有能耐,怎么会只是一个捕吏?怎么不是捕头?”
“殿下见事极准。这个吴定缘的父亲,正是应天府总捕头吴不平,家学渊源,虎父岂有犬子?”于谦故意把吴定缘的“名声”隐下来,免得徒增太子担忧。
“再有手段,他一个小角色,能查出什么?”朱瞻基撇撇嘴,心里那道坎还是过不去。
于谦道:“白莲教耳目众多,若是缇骑四出,只怕会打草惊蛇。城狐社鼠之流,还得让鸡鸣狗盗之辈去应付啊。”
朱瞻基还要找什么借口,于谦忽然正色道:“昔日管仲挽弓几杀齐桓公,可齐桓公不计前嫌,予以重用,遂有称霸中原之业。殿下聪敏睿断,宜以史为鉴。”
朱瞻基盯着于谦。眼前这小官鼻梁挺拔,下巴宽正,明明年纪跟自己相仿,口气却和詹事府的老师一样老气横秋。朱瞻基犹豫片刻,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好吧,今日本王暂且擢你为右春坊右司直郎,准便宜行事。”
右司直郎只比行人高出一品,但这个职位要随侍太子左右,负责弹劾、纠举之事,前途比起行人可高出太多。但朱瞻基只给于谦一个名分,只字不提吴定缘,显然还是心存芥蒂。于谦也明白,这是太子让他监视吴定缘干活,于是伏地一拜,道:“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朱瞻基不甘心地耸耸鼻子,道:“希望你我今日都没走眼,不然……”
话未说完,远处街道传来隆隆的马蹄声,不一会儿便看到尘土飞扬,一大队盔明甲亮的禁军飞驰而至,为首的骑士是个大脸汉子,面上覆着一抹白棉布,遮住了大半张脸,单留出一双细直眼目,冷不丁看过去,还以为是要行凶的贼人。
可左右两边的旌旗表明,来人正是皇城守备太监朱卜花。朱瞻基记得他是世居云南的蒙古人,本名脱脱卜花,后来入宫侍奉,蒙赐朱姓,接掌勇士营,乃是太宗的心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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