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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你可知道如今南北漕运每年官运多少米粮?五百万石!为了把这五百万石从南方运到京城,要造多少漕船、雇用多少漕工?河务上要养多少脚帮、闸工、纤夫?沿途要修多少水次仓?各地州县的征调解送,要动员多少徭役?朝廷每年要拨付多少疏浚钱、治黄钱和轻赍银?”
朱瞻基甩着生疼的手掌,不明白这个盐商到这会儿了,还大谈什么数字。
“漕河之上,每一个环节都流金淌银,多少人攀附其上,赖此为生。你朱家迁回金陵之后,漕运必废,这些人会怎么想?”汪极越说越亢奋,“殿下你真以为只有我对你起了杀心吗?断人财路,如杀父母,没有我,也有李极、王极……谁敢言迁都,谁就是漕河之上的公敌!”
朱瞻基忍不住又重重抽了他一耳光,道:“放你的野獾屁!漕运费用浩大,百姓不堪重负,迁南都而罢漕运,上利朝廷,下惠万民,群臣朝议已把利弊分析得清清楚楚,父皇因此才下定决心。皇烛之照,你这样的蠹虫也配评论?”
“嘿嘿,大义归大义,利益归利益。太子你总是把两者混为一谈,难怪不成器。”汪极哈哈大笑起来,“国家用度,百姓安危,关我一个盐商屁事?反正谁动了我的馒头,任你是皇天老子,也要扳上一扳。不只是我,整个漕河如今就是一条巨大的鼍龙,谁想要碰它,就一定会被狠狠咬上一口,除死方休——这才是天下的至理!你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太子,能理解吗?”
朱瞻基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他想起苏荆溪此前提过,南京城里的大小官员,对于迁都颇为惶恐,间接导致了朱卜花的夺权。原来漕路之上,也是暗流涌动。
东水关前那一通爆炸,不是来自几个宵小的歹意,不是来自篡位者的野心,而是迁都之议掀起的无数暗流汇聚后的必然结果。那个幕后黑手竟利用父皇的迁都之议,把所有反对者都绑到了一条船上。
“你爹就是个天真的蠢材!什么迁都废漕,体恤民力,简直可笑至极!真以为钱是省出来的吗?连村头的货郎都明白,银钱如水,唯有流动才能活起来。漕河一废,南北断绝,天下顿成死水一潭,他一个夯胖子知道后果吗?”
汪极越说越亢奋,竟直斥起皇帝来。
于谦发觉太子的情绪有些动摇,赶紧过去低声提醒道:“殿下,不要被这个反贼的话所惑!他是故意的。”他见朱瞻基怔怔还未恢复,索性主动上前,大着嗓门呵斥道:“你如今穷途末路,快说出是谁主使,或者还能获得宽宥!”
汪极突然抬头狞笑,道:“太子你一个将死之人,何必知道这么多?”
话音刚落,他猛地向后仰去,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随即竹轩里传来一声“嘎啦”,地板上突然出现一个黑漆漆的方洞。吴定缘发觉不对,向前抢去,可惜终究慢了一步。汪极直接翻入洞中,随后一扇铁栅门弹转而起,牢牢盖住洞口。
吴定缘俯身去拽,发现铁栅门内侧被粗大的铁闩卡住了。除非拆掉整间地板,否则绝没法从外侧掀开。
这东西叫作秘阁,民间也叫寄命,是江南大户家里颇流行的保命之屋。倘若遇到盗匪强梁入宅,情急来不及报官,主人便会携带家眷细软钻入秘阁之内,内有机簧封锁,外连铜铃示警。寻常兵刃根本撬不开,令强人知难而退。
汪极作为扬州盐商,家里暗藏几间寄命,实属平常。他刚才中了苏荆溪的毒,四肢麻痹,所以故意引动郭纯之与太子发怒。只要他们一动手殴打,迫得身躯后移,他便能勉强摸到暗藏旁边的机关,打开地板下的秘阁。
朱瞻基没想到这家伙死到临头,居然还能翻盘。他冲到铁栅盖门前,双足又踏又踹,那盖门却纹丝不动。汪极的声音从铁栅盖门的宽大缝隙中传出来:“没用的,太子殿下,这秘阁是铁浇铜铸,凭你们几个人是打不开的!”
“可你也别想离开这乌龟壳!”朱瞻基喝道。
“我用不着待太久。”汪极得意扬扬,“铁门一关,连着正厅的铜铃就会响。等我家护院一到,你们都得死!朱卜花在南京城没杀成你,我在扬州替他完成便是!”
汪极有意停顿了一阵,却没听到期待中的惊骇与绝望。透过铁栅,他注意到那个叫吴定缘的瘦高男子,正充满怜悯地注视着自己。凭借多年阅人经验,汪极感觉那是一种注视死人的怜悯。
“下辈子搞阴谋,记得提前查查皇历。”吴定缘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今日不宜入土。”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竹轩外面传来一种古怪的声音,低沉隆隆,似是远方在敲响鼙鼓,又似巨兽在蓄势沉吼。这声音绵绵不绝,无处不在。汪极听到,门外几只白鹤发出清脆的唳叫,拍打着翅膀要飞起来,似乎预感到什么危机。而竹轩里的其他人,似乎一瞬间都离开了。
没过多久,汪极听得更清楚了。原来这是水声,准确地说,是江水奔涌之声。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不知有多少次,他在清晨站在邗江岸边俯瞰漕运,水声越响亮,江流越丰沛;江流越丰沛,他柜上的钞银便收得越多。
如今这美妙的声响,却化作无常的足音,由远及近,直逼而来。
不过几个呼吸的间隙,一圈白花花的江水奔涌至盆地边缘。水性善下,江水一见到“临花藏池”这种低洼盆地,便如猛虎一样狂性大发,咆哮着狠狠扑下。巨大的水流化为最残暴的流寇,踏平了沿途的一切花草,冲垮了竹轩,然后向轩下的秘阁里疯狂地灌入。
汪极拼命想挪动手臂,打开头顶的铁栅盖门,可四肢沉重呆滞。这个牢固无比的秘阁,此时却成了催命的棺椁。汪极还没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呐喊,整个空间里便被江水灌满……
此时朱瞻基、吴定缘等人已经攀到了藏池的边缘高处,他们目睹江水倒灌而入,迅速把整个藏池填满,形成一个小小的圆湖。湖面浮满了凌乱的散碎花瓣,那两只之前惊走的白鹤,从天空盘旋几圈,徐徐落回到湖面,宛若执幡的祭童。
一代盐商,就这么死在了自家的寄命里。纵然这些人与汪极有着深仇大恨,一想到水底竹轩如今的惨状,不免都有些唏嘘。
江水灌满了藏池之后,仍不罢休,继续蔓延扩散。汪家别业转瞬间便成了一片泽国。吴定缘他们站立的这一片土坡,也只剩坡顶一片旱土,眼看也要没顶。
远处一条舢板飞速而至,谢三发与郑氏兄弟在船里卖力地撑着篙。他们虽然体力衰微,到底是经验老到的船户,把舢板使弄得像一只水跳蚤,很快划到坡顶附近。
“怎么来得这么晚?就是王八也该爬来了。”吴定缘不满地说。
三个船户连连作揖告罪,脸上的兴奋却遮掩不住。大敌一去,他们不必去做逃户了,挨几句骂不算什么。谢三发赶紧招呼众人上船。朱瞻基一撩袍子先踏上去,回首对吴定缘高声笑道:“好你个吴定缘,简直成了水淹七军的关云长啦!”
吴定缘戏文听得不多,不知太子这一句是夸赞还是嘲弄,索性转过脸去,装作去观察水流去向。
这一场离奇的洪水,确实要归功于吴定缘。
他被朱瞻基救出水牢之后,注意到一件怪事:那个被踹翻的酒坛子,酒溢出来,却朝着别业方向流去。这太奇怪,按说水牢多是修在宅邸里的低洼处,酒水应该朝那边流,这个流向却是相反。
吴定缘又问过于谦,发现他从别业跑到水牢,要上几段台阶。换句话说,别业的地势居然比水牢要低,而水牢与邗江水位平齐,那么别业也必然比邗江水面要低。
于谦记性好,他把汪管家对“临花藏池”的介绍,一字不漏地复述给吴定缘。吴定缘这才明白,别业这个奇怪的格局,是为了照顾“临花藏池”的盆地格局。别业位置低,就可以直接从邗江引水,顺渠浇灌“花藏池”内的奇花异草。
当然,为了防止江水漫溢,别业沿江边修了一道堤坝。但对要成心搞破坏的人来说,这不是什么为难的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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