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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的惨案,也是由于一群蓄谋已久的歹徒见财起意。许文强的挺身而出,自是他始料未及的。这群亡命天涯的歹徒,纵使他动用美国在华商会的关系施压,也无法勒令中国警方将那群凶犯尽数绳之以法。法,终究无法驾驭劣徒的文明。法,在人类的某一段历史进程中,总是用来约束好人的。
他告诉许多榆,葬礼在两天后举行。许多榆埋下头,可如今,能在葬礼上送父亲一程的,只有她一个人了。
自从来到中国,安东尼看过太多这样的神态,卑微、绝望、痛不欲生。这本不是小孩子该有的模样。然而,很多这样的中国小孩,都不止一次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他总是觉得深深地无力,总是想要躲开。据说中国神话里有普度众生的菩萨,可是他并不相信世上有这种生灵的存在,他只相信事在人为。
这一次,他牵起了许多榆的手,不只是因为他的救命恩人,还因为她眼中的勇敢和倔强。有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和许多榆的精神血脉相通了。或许真的有某种冥冥之中的父女缘分,在牵引着他。
安东尼是一个美籍华裔商人,他的祖先,在遥远海岸那边的旧金山,开辟了黄金矿工的历史先河。自强不息,是流淌在他骨子里的气质。
安东尼看着眼前这个葡萄眼儿姑娘,就会想到许文强提到女儿时那种幸福洋溢的语气。安东尼和妻子结婚十余载,未曾育有一儿半女。妻子妮可把许多榆拥进怀里,简直爱不释手,还学着中国太太们的口吻,亲切地喊她&ldo;榆宝&rdo;。
许多榆抬头看着精致的水晶灯盏,镶着金边的华美壁画,还有身前这个满身馥郁香气的精致外国女人,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了奈何桥、饮了孟婆汤、忘了前尘过。
李白斯站在一边,同样感受着不切实际的迷幻。他希望,这一切对于小榆来说,千万不能只是转瞬即逝的虚幻幸福。也许命运到了至暗时刻,也会迎来神圣的托举,就像他当年在十六里铺遇到那个撑伞的小女孩一样。
许多榆一时无法习惯身份的变化,也不知该如何对养父养母改口,便也像李白斯一样喊他们&ldo;先生&rdo;&ldo;太太&rdo;。
&ldo;先生,您找我有事吗?&rdo;她走进安东尼的书房,手里还攥着刚拧好的抹布。她迅速地扫视了一眼书房的布局,书架上是各种厚厚的精装书籍,感觉要是不小心砸下来,小命都去了一半。她还在琢磨这书房该怎么打扫,以她的小身板,首先需要找一架梯子。
&ldo;小榆,这些事情自然有家庭苦力去做,不用你来动手的。&rdo;安东尼瞅了一眼她手里的抹布,随即双手交叉握拳,双肘撑在书桌上。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过于严肃,有点儿像商业谈判,原谅他毕竟没有任何跟孩子相处的经验。更何况,他哪里知道,眼前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的。
许多榆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她把手里的毛巾拧成了麻花,还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就是像阿娘一样,当一个住家苦力,用来换取自己的衣食饱暖。所以她每天上蹿下跳地打扫洋房,给先生和太太浆洗衣服,要不是压根儿不会做西餐,甚至连厨房的活计也要抢过来。这就是穷苦人家孩子烂熟于心的生存法则:过分强调自己的存在价值。
安东尼试着放松舒展自己的肢体,起身走到许多榆的身边,又耐心地蹲下身子,跟小丫头保持一个平等的姿势。&ldo;你知道吗?用中国人的话来说,你就是我的千金。我的千金,一定要快乐地长大啊。&rdo;安东尼惊觉自己说出了有生以来潜藏于心底的一个夙愿‐‐我的千金,一定要快乐地长大。许文强先生,他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许多榆懵懵懂懂地点头,她眼皮一眨,就像葡萄爆汁了,一滴眼泪直刷刷地流挂到嘴角。虽然咸咸的,却又甜甜的。
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有钱人家的孩子罢了。她甚至对于享受快乐这件事本身,是有羞耻感的。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阿爹、阿娘和小弟。
安东尼摸了摸她的头,说:&ldo;一切都会好的,书里常说,无论如何,太阳照常升起。&rdo;他慢慢地站起身子,???许多榆视线追随着他,心想:这就是太阳吗。
这时,妮可夫人也逛街回来了。她不仅给许多榆带回来漂亮的新衣服,还带回来一个足以让女儿兴奋到睡不着的消息。
这天晚上,许多榆在院子里看见了正在跟管家遛弯儿的李白斯。穿着长衫的老管家,慈爱地频频点头。李白斯说到兴头上的时候,还会忍不住一边走路一边手舞足蹈。她好像从没见过这样的李白斯。
自从李白斯一起来到马勒别墅,安东尼也给了他一份管家副手的工作,相当于管家的学徒,毕竟老管家年纪大了,也需要帮手。李白斯领到了他人生中最高的一份月薪,而且霍乱告一段落以后,私塾也复学了。他乐此不疲跟跟许多榆讲述这他的这些新鲜的快乐。曾经对他们而言非常奢侈的&ldo;快乐&rdo;。
&ldo;太好了,明天我也要去新学校报到了。&rdo;许多榆和李白斯并肩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数着天上为数不多的三两颗星星。那几颗孤零零的星星,却值得她一遍又一遍地数。
妮可夫人今天出门就是去张罗女儿上学的事情了。为此,她还专门请校长夫人吃饭了。
李白斯既开心又有些落寞,他早该想到,许多榆不会再同他回到私塾念书了。他迟疑了良久,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事,&ldo;小榆,你知道吗?刚刚管家师父跟我讲,以后我要习惯叫你小姐,不能再随便喊你的名字了。&rdo;
许多榆震惊地抬起头,对上了李白斯那双明亮而忧郁的眼睛。她明白,这便又是另一种生存法则了。她想说点什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也是从这一天起,那个她一度视为仅有依靠的李白斯,渐渐模糊了。
他们心照不宣地同时抬头仰望星空,将来的某一天,只有足够强大,才能做真正的李白斯,做真正的许多榆。
这天晚上,许多榆没有睡着。床头挂着妮可夫人亲自给她烫好的新校服。她第一次做这样新奇的梦,梦到她捧着一张学业成绩单,欢快地奔向回洋泾浜的路……
第二天,妮可夫人给许多榆梳了两个羊角辫,发尾绑上了缎带蝴蝶结。许多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然摇身一变,变成了那些气派女学生的样子。她伸手摸了摸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姑娘,一时失神。
妮可夫人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还招呼安东尼过来看。她悄悄地凑到许多榆的耳边说,&ldo;宝贝,答应我从今天起不要喊我太太了好吗?如果你不习惯叫我妈咪,就叫我妮可吧。&rdo;妮可撒娇似的晃了晃许多榆的肩膀,歪着脑袋等一个回应。
许多榆甜甜地笑了,露出好看的梨涡。她清脆地喊了一声‐‐妮可!
端着咖啡走过来的安东尼,也神气地上扬着嘴角,&ldo;那小榆宝,我是谁啊?&rdo;
许多榆害羞地捂着嘴笑,安东尼把她当成三岁小孩子来逗乐。直到李白斯走上来说了一声,&ldo;太太先生,该出发了,车子已经备好了。&rdo;许多榆这才回过神来,俨然又变成了那个一本正经的小大人。
这段时间,妮可教了她一些礼仪方面的学问,包括到了学校如何跟老师同学打招呼,这样简单的内容也考虑到了。但是许多榆还是很紧张。
妮可往许多榆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说,&ldo;榆宝别怕。&rdo;许多榆把脸撇向一边,&ldo;才不怕。&rdo;
安东尼亲自开车送她们去学校,一路上许多榆都在脑子里面反复演习,该如何跟大家介绍自己。她想起来第一次去私塾的时候,夫子问她的名字,她说自己没有名字,引得一阵哄堂大笑。想起这些往事,她居然放松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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