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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枝巷实在是个很拥攘的地方,低廉的价格注定了这里会一家挨着一户,挤得如同榆树上的叶子。因此,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轻易地从巷头传到巷尾。
巷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把门掩开一条缝,骨碌骨碌地向外张望,而正走在巷道上的百姓,立即贴紧了墙,给贺夫人和她身边的婆子让出一条道来,眼睛却紧盯着主仆俩的身影。不过并不是他们所想象的什么隐秘热闹。想想也是,这可是榆枝巷,巷里住的都是刚从黄土地里拔出一条腿的人家。
他们恍然大悟,哦,是贺县令家的二娘子又藏起来了啊。这回,贺二娘子少有地藏在了人声鼎沸的地方。
叶蘅芷和林婆婆都犯了难,她们皱着眉毛苦着脸,商量着该怎么把贺重玉弄下来,而且不能有损伤。叶蘅芷百般思索也想不通,乖巧的小女儿,只是有个不爱说话这点无伤大雅的小癖好的女儿,第一次抓笔就能完整写下《晋诗·咏志篇》的聪慧女儿,是如何一夕之间变成这样的。
许忠言搬来了家中的桌子,他踩上去刚好能把墙头上的贺重玉抱下来,叶蘅芷自然是连连道谢。柳翠屏也来帮忙扶着桌子,许忠言刚刚站稳,才直起身来预备伸手,贺重玉便跳了下去,像只轻盈的燕子,落在榆枝巷凹凸不平的路面上。
许忠言虽然对老同窗兼顶头上司贺钦有满怀的佩服与敬仰,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他由衷地认为贺家小女儿的确非常古怪。柳翠屏没什么感想,她对付调皮的儿子太久了,非要说有什么感想,她觉得,县令家的女儿和她家儿子一样顽皮。看来天底下的小孩儿都一样,不拘是县令家的还是县丞家的。
叶蘅芷牵着贺重玉都走远了,许小宝还在门檐下眼巴巴地看着,他想,这个漂亮得像仙女一样的妹妹,脾性也是如此与众不同。
瞧了一场热闹的榆枝巷居民们,现下又各自忙活各自的事去了。如果有人告诉他们,这个一次次不知厌烦地和家人“捉迷藏”的小姑娘,日后会是雍朝青史留名的大贤,他们大概是不会相信的,他们会觉得说出这话的人是个疯子。
但他们也不会觉得二娘子今后过得不好,即使她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但那又如何,二娘子可是县令的爱女,她会被县令大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然后嫁到同样是官宦的人家,继续去过那种富庶得不知苦为何物的生活。
眼下,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忙活,或者说,整个郗宁,乃至整个荣州,整个大雍,都在忙碌这件欢庆的盛事。
阳三月,春日宴,红桃绿柳幸人间,东风歌管弦,舞雩祝华年。
春日宴,是战国流传至今的习俗。战国时期群雄割据,大国相持不下,小国挣扎求存,中原大地每一处都被战火席卷。因长年征战致使各国民生凋敝,其中最强盛的九个大国在春日签订盟约,止戈休兵。战士们放下刀戈,在田间耕作,妇孺终于敢踏出家门,祈雨的舞乐飘荡在中原大地上,世人为这片刻的太平而潸然泪下。
流传至今,春日宴已经成为百姓欢庆春朝的节日。大雍各地的习惯略有区分,郗宁县是午时之后举行祭典,通常由县令主持,县衙各级官员协同,当地乡老坐观,祈求一年风调雨顺。而傍晚之后,就是普通老百姓共同欢庆的盛宴,不论男女,皆可戴上桃木制成的雨师面具,在头发上束起长长的红飘带,模仿传说中雨师的装束。
大多数时候,百姓的生活都相当乏味,每年说得上来的节日就那么几个,而且最重要的是,像这种能一家老小相携而出,在街头巷尾间感受着人间太平的年头并不多。很多时候,边关说打仗就打仗了,朝廷就开始加征赋税,男丁被编入军队,家里女人、孩子、老人数着粮袋里的每一粒粮食紧巴巴地过日子,是大捷抑或大败,都不影响他们只能收到亲人的死讯。
和平是奢侈的东西,而所谓盛世,更像一场幻梦。因此,当盛世真的降临在雍朝百姓的身上,他们甚至不可置信。有赖天子洪恩浩荡,天下海晏河清,就算贫穷如郗宁,百姓也能维持温饱。于是百姓高呼当今天子承德帝的圣明,日日虔诚地祁佑。他们此刻是真的由衷地希望,这位明君和这位明君所缔造的盛世,活得长一点,再长一点。
日头西斜,贺重玉听见墙外越来越响的喧哗声,她举起手中的桃木面具,对准了夕阳的余晖,柔和的光线从面具的孔里晕染在贺重玉的脸上。喜鹊就盘坐在她身边,难掩兴奋的神色,她把桃木面具戴上去,左调右整,又扯下来,反复打量,然后又戴上去。
贺重华风风火火地试着新裙子,月牙正一脸严肃地给她系着腰带。叶蘅芷给她们姐妹每人都做了三条裙子,一条藕色掐丝云纹的,一条胭色弹花暗纹的,一条碧色雀纹的,只是大小不同,款式都没什么分别。叶蘅芷小心地规划着她的嫁妆,预备接下来每年、每个节日,两个女儿都能穿上新的衣裳。
奏唱的管乐已经在郗宁县城的主街上响了起来,这夜是不拘灯烛的,灿烂的灯光照着游人的红飘带,仿佛扬起的一片花海。
贺重玉和姐姐被父母带着出了门,林婆婆也看护着喜鹊和月牙这两个小姑娘,贺宅其他的仆役都各自散去,自行寻乐。
这是贺重玉第一次参加如此热闹的盛会,人流如织,灯火如潮,她感觉快瞧不过来了,因此看得格外认真,神情无比郑重。贺重玉从未发现过,当她凝神专注于什么的时候,眉毛总是不由自主地往中间皱,而此刻她的额头还搭着一副雨师像的桃木面具,显得有股别致的可爱。
一家子的脸显然震慑住了这一路的游人,没有人不停下脚步看的,擦肩而过的时候也要回头去看一眼他们的背影。贺重玉甚至被一个慈祥的婆婆塞了一包沉甸甸的炒粟米。
乐舞班子的后头跟了一大串人群,远远看着仿佛没有尽头,贺重玉他们也在里头。路两旁不时地就能看见行商的小摊。这些行商把去年一冬都没卖完的货物又重新摆出来,比如绒花、手串儿、小拨铃·……没有关系,灯火会把它们渲染得格外艳丽。仍然有不少人乐意去买,今天晚上花的钱都不算错。
贺钦也给两个女儿各买了一只小拨铃。贺重玉像找到了新乐子,一下又一下地拨弄着它,小拨铃发出清脆的声音,而贺重华把那只小拨铃系在了红飘带上,轻盈的红飘带此时便不能随风飞舞了,它被小拨铃沉沉地坠着。
贺重玉突然嗅到一股奇妙的木头味。贺重玉喜欢往外跑,她在很多种木头的身边呆过,所以她闻过很多种木头的味道,水边长着的树,被雷劈成半截的枯木,打磨光滑后刷上漆的木料……没有哪个像这股味道一样,有木头的沉朽味,还有种说不上来的异香。
她忽然探起头,左右来回地扫视,但依然看不出什么,那股奇妙的木头香味很快就消散了。
舞乐声突然变响了许多,街上也似乎更拥挤了,到处都是戴着雨师面具的人,桃木把他们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灯光穿不透紧密的人墙,贺重玉感觉视野蓦地便暗淡下来。
迎面走过来三个乐人,他们穿着和最前头的歌舞班子一样的棕红色厚斗篷,两只手扶着筚篥,吹着略显沧桑的调子。他们戴的雨师面具异常地宽大,雨师的相貌也被雕琢得狰狞可怖。这三个乐人行走之间也不顾及旁人,好几个瘦小的男子被他们撞得东倒西歪,对他们怒目而视。
此刻,郗宁的主街被春日宴的欢愉浸泡得彻底,游人拥挤得像榆树叶子一样繁密,你挨着我,我挤着他,人们躯壳的碰撞中似乎能感觉生命正洋溢出澎湃热烈的气息。
贺重玉似乎又闻见了那股奇妙的木头香味。她眼前突然一黑,接下来便人事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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