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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钦看着小女儿的无赖相,摇头无奈:“少开口,少动手,遇事记着这两点。”
“可我还是讨厌他们……”贺重玉脚跟抵着床板,一挺身就坐直了,两手撑着床沿,她定定地看着父亲。
很多事讨厌也没有办法,就像甲板上那些信口夸谈的人,他们可以脸上挂着一抹各自心领神会的笑容,谈论起所谓的皇家隐秘,没有办法要他们即刻闭嘴,即使他们闭了嘴,还是可以腹诽,一层肉皮裹住了他们的心窍,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知道心中翻滚着什么晦暗的心思。
他们不知道正被他们作为话头拉来扯去的苦主家人,那时正站在他们当中,他们也不知道有根利箭寒光一闪,正指向一个嘴角大张连带胡子都似船桨飞起的人——贺重玉眼睛眯着,她似乎看见不是个言语堪称恶毒的老头儿,而是座掀浪弄波的白皮篷船,看他张开的嘴,他正在嘴中摇浆,唾沫纷飞,好似腥臭浪头。
很多时候贺重玉都在疑惑,明明素未谋面的两个人,一个却可以对另一个怀揣天大的恶意,只不过那个言辞无德的老头儿只能嘴上卖弄,而远在洛京的皇帝却能动手将姐姐打下深渊。
船上遇见的这个老头儿是故意言语,洛京的皇帝好像只是顺手而为,但这就更可怕了。贺重玉想,父亲的某些话说的是对的,有人议论,可能不会伤筋动骨,而有的人还没有认真对付你,就已经教你“死无葬身之地”了。
客舱内贺重玉心绪杂乱,两脚不断踢踏着床板,发出一下下“哒哒”的响声,贺钦没有被干扰到,他坐在窗边,就着透过网纱的柔和日光看手中的一卷书。
“父亲。”贺重玉扭头喊了一声。
贺钦循声望来,见女儿端坐着,两脚都安安分分地垂在床前,她问:
“他黜落姐姐,是不是也像曾经黜落你一样呢?”
一样地轻而易举,一样地顺手而为,仿佛弹落肩头趴着的一只小飞虫。
贺重玉面容肖父,声音也宛如年少的贺钦那般仿佛一场春雨洗净的翠竹。女儿和父亲两两相望,微尘在空气中浮动,好像一个人的少年和中年隔着无数的光阴对视,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是跨越不过的天堑。
如果按贺钦以往清淡如水的性格,他大概会温和地笑着说,“陛下也是你能议论的么,刚刚才教你的,又忘了”。
他轻松便懂了贺重玉话中未尽的意思,也许是贺重玉很好懂,家中别说父亲,母亲、姐姐、喜鹊,包括相识年头不如家人的刘媪,他们都很容易读懂贺重玉的想法,毕竟她从不遮掩。
此刻,他仍然是温和地笑着,那册书卷搁在他的膝上,他的双手自然垂放着,他说:“应该是罢。”
在贺重玉的记忆中,对话还没有结束,但她后来已经记不清中间又说了些什么。她隐约记得,父亲问她,为什么会问这个,她是怎么知道自己的父亲也是被天子贬谪到郗宁的呢。贺重玉回道,听见你和大伯吵架了。
贺重玉一生下来就看见的是柳枝巷的砖石,她幼年时便跑尽了郗宁的大街小巷,跑遍了郗宁的荒村野滩,她从前总以为自己过得很不错。即使去到谯州,看见了灯火不辍的朱月台,看见雕梁画栋的紫都街,她仍觉得自己过得很不错。
她幼时曾问起父亲,什么是下五行呢,父亲说,那也是世人的一种活法。刘媪说,你身不在下五行中,就已经走上一条想象不到的好路。
两个中年人的争吵声中,贺重玉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一家的处境居然算是困顿?至少在姐姐出事之前,她觉得自家还挺幸福,真是天真。
船舱中的许多话语都如泥沙被江浪拍散,遥遥岁月中,贺重玉只能想起父亲坐在窗边,阳光透过窗纱,他的面容都在记忆中朦胧。他上半身挺拔直立着,像一截从乱石中长出的新竹,风吹过竹叶,声音都像竹香般清冽。
“不要怨,不要恨,不要恨……”
像呢喃自语,像慎重教诲。
…………
脚踩在郗宁巷道的石板上,贺重玉才终于有几分恍如隔世的踏实感。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她不必担心走错了什么四通八达的路,街道上也没有纵马疾驰而过的年轻郎君,葛布粗衣的妇人赶着驴车慢吞吞走过,风捎来她鬓边一缕红胭花的香气。
贺家的大门敞开着,叶蘅芷立在檐下,月牙姐姐焦急地探出身子来张望,喜鹊刚看见贺重玉的身影出现在柳枝巷口就拼命挥手。
贺重玉扑进母亲怀中,她闷声说:“姐姐落在谯州了。”
但会有办法的,她握紧了手中的小石鹤,眼中渗出坚定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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