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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瞻基眼神黯淡了下去,可转瞬又亮了,道:“咱们可以先去中都凤阳嘛。”
凤阳乃是洪武皇帝的家乡,就在金陵过江后的西北方向。大明开国之后,洪武皇帝在此修建了一座不逊南京皇城的大城,定为陪都,平时驻有中都留守司八卫一所,地位卓然。皇子与宗室经常会被派来凤阳驻扎,先前朱瞻基也曾到过几次,对当地很是熟悉。
只要他亮出太子身份,得到中都留守司的全力支持,这些根本不成问题。
于谦淡淡道:“中都留守,与御马监提督太监又有什么区别呢?”
朱瞻基顿时噎住了。
若论心腹,京中的御马监提督太监比中都留守更心腹,又怎么样呢?朱卜花一到金陵便敢反叛作乱。这一场横贯两京的大阴谋,中都留守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谁也不知道。太子在凤阳现身,留守有可能起兵勤王,亲自陪护上京;也有可能把他一捆,送到京城去给新君讨赏。
还是那句话:事涉帝位之争,人心格外叵测。
于谦唯恐太子还存幻想,振声提醒道:“返回京城之前,我们不能惊动沿途任何一处官府,尤其不能泄露太子身份。只能白龙鱼服,潜行匿踪。”
朱瞻基忍不住抱怨道:“又要极速奔驰,又要乔装匿行,两个要求根本背道而驰。那你说怎么办?”于谦拍了拍船帮,笑道:“其实不必拘泥于骑乘,臣有一个更好的建议。”
“什么?”
“漕路。”
朱瞻基一听,眼睛登时瞪圆,问:“乘船?那也太慢了吧?”
“殿下长居北方,对于舟楫之事多有误解。若论短途,水不及旱;若论长途,则旱不及水。”
朱瞻基怒道:“不要胡说,漕船我又不是没坐过!一个时辰最多能走出去十几里就不错了!它运货胜于陆运,这个我知道,但船速怎么会比马快?于谦你不要自己不擅骑马就乱找借口啊!”
“臣……绝不是为一己私心。”于谦的眼皮一跳,“请殿下细思,骏马奔驰虽速,但中途需要歇脚落汗,喂料换掌。雨大了泥地难行,旱处又怕鼠洞绊折了马腿,逢坑徐行,遇坡牵拽,麻烦极多。”
朱瞻基勉强点点头,他也随过军,知道骑兵动起来有多么麻烦,一匹战马起码得三个辅兵伺候着,每天跑动超过两个时辰,就得停下来休养。
“舟楫虽缓,胜在可以始终不停。就算一个时辰只有区区十五里,一昼夜可走十二时辰,就是一百八十里。兼之水路平稳,几无阻碍,所以百里之内,舟不如马;百里开外,马不如舟。”
于谦随后又加了一个砝码,道:“再者说,殿下的箭伤在船上可以稳稳静养,远胜过承受鞍马劳顿之苦。”苏荆溪在一旁附和道:“于司直说得不错,单以养伤而论,乘船远胜骑马。”
朱瞻基见她也这么说,颇有些悻悻,可又不甘心地嘟囔道:“我从京城到南京坐的漕船,路上走了将近一个月呢!”
于谦笑道:“那是因为殿下昼行夜停,一路游山玩水,自然迟缓。”他朝舟外一指,道:“漕河之上有一种进鲜船,专向京城进贡各类鲜品,漕上唤作川上船——所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种船为怕贡品腐坏,中途日夜不停,盘坝过闸可以举牌先行,无须排队。赶上顺风时节,它一天一夜甚至可以走出两百里。两京单程,十五日内必到!”
行人的职责是前往各地奉节传诏,这些水马脚程远近的规划,乃属本职功课。于谦一番解说下来,舟内竟是无一人能反驳。
“那这漕路,该怎么个走法?”朱瞻基看起来已经放弃了。
“臣的建议是,先至扬州的瓜洲渡。漕船北运,那里是一处重要枢纽。我们只消使些钞银,搭上一条进鲜船,请办船的百户夹带我们北上,到天津再改换马匹,疾驰直入京城,便可及时讨杀反贼!入继大统!”
说到最后一句,于谦右手重重拍在船板上,沾了一巴掌的饭粒。
朱瞻基环顾四周,道:“其他人可还有什么意见?”他这么一问,船上霎时安静下来。三人都听出来了,太子这一句问的其实不只意见,还有态度。
苏荆溪后退一步,盈盈一拜,道:“民女在后湖已经报得大仇,铭感五内。唯有侍奉殿下进京,方不辜负君恩。”她在神策闸口前一言气死朱卜花,朱瞻基是看在眼里的,此时见她愿意跟从,大为欣喜,连声说好。
她表态完,船里的六道目光自然聚集在了吴定缘身上。
从被卷入这场风波开始,他一直拼命想要置身事外,可惜事与愿违,反而让他一直掺和到了最后。当初于谦跟他约定,护送太子离开南京城。如今约定已经完成,他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
刚才的讨论,吴定缘一言未发,现在仍保持着漠然,一副与己无关的态度。朱瞻基的喉咙,不经意地起伏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有些紧张。
“不过是个卑微捕吏,离开南京城就用不着他了。再说他一看见我就头痛欲裂,这种人留在身边又有什么用?”朱瞻基反复告诫自己,可焦虑感没有因此而消退。他自矜身份,不愿主动开口,好在于谦比他还心急,直接开口催促:“吴定缘,太子一路上还缺少护……”
“小杏仁,你真是老鸹精托生。”
吴定缘不耐烦地舒展手臂,把手里饭团一下子塞进于谦嘴里。于谦瞪大眼睛,嘴里呜呜说不出话来。吴定缘又轻轻看了眼太子,像是怕被蜇疼似的,迅速把视线挪开:
“我自幼在金陵长大,没离开过南直隶地面。太子北上,怕是用不上我。再说我得去救我妹了……呃,恭祝太子殿下一帆风顺。”
他勉为其难地补了一句吉祥话,说得笨拙不堪。
一声明显的憾声,从朱瞻基嘴唇里滑出,道:“好吧,本王不会食言而肥。既然约定已成,去留便随你吧,不过……”他俯身拿起那个小香炉,晃了晃,道,“这个炉子,你我皆用它立过誓言。你把它留给本王,路上做个激励如何?”
吴定缘看了眼炉子,上面隐约可看见自己在正阳门留下的一抹血痕。他撇了撇嘴,道:“当时离开我家时,小杏仁已经花了一两银子把它买下来了。它就是你们的了。”
于谦没想到都这会儿了,这市侩还不忘算账。他把饭团从嘴里抠出来,正要扬声,忽然又被一袋东西砸中鼻子,原来是那一袋合浦南珠。
“这里有二十三枚合浦南珠,算上买船那一枚,一共二十四枚。权且借给你们做盘缠,记得回头与那五百零一两银子一并还给我。若是无人可还……”他顿了顿,“就请太子下道赦文,用这些钞银给红姨从教坊司里赎身吧。”
于谦“呃”了一声,鼻子莫名有些发酸。也不知是被珠袋砸的,还是品出了一丝托孤的味道。金陵城里朱卜花虽死,但白莲教还在。他孤身一人返回去救妹妹,只怕和送死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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