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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我能感觉到身边有人和我一同前进。我旁边是个风笛手,他腋下夹着风袋嘎吱出声,单音管的轮廓则从他肩头探出。风笛手每走一步,风袋和低音管随之晃动,看起来就像背着一只无力挣扎的小动物。
我认得他,他叫赖比瑞恩·麦克兰。在斯特林,氏族的风笛手会轮流在黎明吹奏,迈着整齐的步伐在营地巡行,让单音管哀泣般的音色在薄弱的营帐间震荡,唤醒所有人迎向新一天的战斗。
在傍晚,风笛手也会出来吹奏,漫步踱过军营场地。营中的人都会停下手边的事聆听,此时正值夕阳余晖渐渐从帆布营帐上淡去,各种声音也逐渐沉寂。苏格兰高地风笛曲的音调高亢,如泣如诉,从月中唤出暮色。曲声歇止之时,夜色已然降临。
无论晨昏,麦克兰吹奏时都紧闭双眼,踩着坚定步伐,手肘紧夹风袋,手指在音管上灵活飞跃着。尽管天冷,有时我还是会在傍晚坐着,让乐音穿透我的心灵。麦克兰无视周遭的一切,身体带动脚跟行进吹奏着,透过音管倾泻出属于他的乐章。
风笛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小的爱尔兰风笛,多用于室内演奏;另一种是大的北方风笛,多用于室外吹奏,特别是用于军队里的起床号、召集氏族、行军间激励战斗士气等。麦克兰吹奏的就是北方风笛。
一天傍晚他奏完,我站起身子。他挤出风袋最后剩余的一点空气,让风笛发出渐弱的呜咽声,随后朝守卫点个头,便穿过斯特林城堡的大门进来。此时我走过去和他并肩走着。
他向我招呼道:“晚安,夫人。”他的声音很柔和,眼睛虽然张开了,但尚未走出音乐施下的魔咒,眼神仍然迷蒙。
“晚安,麦克兰。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吹奏时总是紧闭着眼睛?”
他挠挠头笑着答道:“夫人,我想大概是因为教我风笛的是我失明的祖父。每次吹奏时我总是能看见他,看到我们在海岸边散步,他的胡子在风中飞扬。他得紧闭着失明的双眼,抵挡风沙造成的刺痛。他可以从笛音碰到悬崖岩石,再反折到他身上的声音,判断自己走到哪里。”
我问:“原来,你就像是看着祖父,对着悬崖和大海吹奏那样啊!你是哪里人,麦克兰?”他说话的腔调低沉而独特,跟一般高地人有点不同。
他答道:“我从昔德兰群岛[15]来的,夫人,离这儿很远。”他说“昔德兰”时,发音听起来很像“切德兰”。等我们一同走到宾客营区分别前,他再次微笑行礼,“不过,若真要说来,我想您应该来自更遥远的地方,夫人。”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晚安了,麦克兰。”我说道。
我忆起数天前麦克兰说到自己闭眼吹奏的样子,此刻他在这一片黑暗中应该也畅行无阻吧!一行人再怎么极力保持安静,走动声音仍旧嘈杂。然而,无论他们造成的回声多大,都会被呼号的风声吞没。这晚月黑风高,天空云层稀薄,冰冷的冻雨降下,刺痛我的脸颊。
高地军分成十至二十人的小队分散前进,地面颠簸不平,仿佛地上不时会突然冒出几座小丘,又好像落叶松与赤杨木树林会在暗夜里行走。他们没有轻忽我的情报,因为尤恩的探子也报告了霍利将军的行动,苏格兰军已经上路,正在斯特林城堡南方某处,准备会一会霍利的军队。
詹米已经不再要求我回去。我答应过不会插手,而且如果战争开打,军医自然必须随时待命。我见詹米突然抬头,猜想他应该是巡视着手下兵马和前方的路况。他骑着高壮的多纳斯,即使在黑暗中也非常醒目。他举起一只手臂,两道比较矮小的人影从队伍中脱队,来到詹米的马镫旁。他们低声交谈了片刻,然后詹米在马鞍上坐直,向我转头。
“侦察兵说我们被发现了,英军守卫已经快速前往卡伦德堡警告霍利将军。我们不能再等了,我会带手下绕路赶过杜格尔的部队,到福尔柯克丘的另一侧。杜格尔的部队从西方进攻,我们从后方夹击。山丘上左手边有一座苏格兰教堂,离这里四百多码,你就待在那儿别轻举妄动。外乡人,快去!”他在黑暗中摸到我的手臂,轻捏了一下。
“我一脱身就会去找你,或是派默塔去。如果出了事就进教堂寻求庇护,好吗?”
“别担心。”我答道。我的双唇是冰冷的,真希望我的声音听起来不会跟我的心情一样不安。我把已到嘴边的“小心点”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用手轻轻滑过他刚硬的脸颊,拨开额前像鹿毛般冰冷滑顺的头发。
我提起缰绳,驱驶坐骑左转并缓步前进,而后方的人从我身边不断推进,马儿因而烦躁不安地甩头喷气。我用詹米的方法,猛地往上扯着缰绳,让它专注移动。我回头望着詹米,但他已消失在夜色中,提醒我要加紧脚步在黑暗中找到教堂。
小小的教堂筑了石墙,屋顶铺了茅草,像一只瑟缩的动物蹲伏在山丘的浅洼地中,让我觉得分外亲昵。这里看得到英军的营火,火焰透过冻雨闪着辉光。远方传来叫喊声——是英军或苏格兰军,我无法分辨。
然后风笛声响起,暴风雨中隐约传来骇人的吼叫。刺耳突兀的怒号从山丘顶各处响起,仿佛来自地狱。我可以想见风笛手正吹鼓了风袋,胸口因换气快速起伏,发青的嘴唇牢牢含着音管,冰冷僵硬的手指摸索着,努力奏出连贯的曲调。
风袋是皮革制的,外面包覆着苏格兰花呢,我几乎能感觉到风袋顽强抵抗,不愿让人吹饱,然后突然活了起来,一如风笛手的第三个肺,吐纳着风笛手的气息与身边族人的呐喊。
现在,喊声响彻天际,随风向改变一传到我耳边。风也卷来阵阵雨雪,教堂没有门廊可遮风挡雨,山丘边也没有树能阻绝风势。我的马转身低下头,迎着风,粗糙的鬃毛和着冰雪猛烈拍打我的脸。
教堂不只为我阻挡英军,也能抵挡暴风雨。我推开门,吃力地拉着缰辔,领着马儿进门。
教堂里黑漆漆的,只有祭坛上方的一扇羊皮窗,在黑暗中发出一方微光。和外头的天气相比,教堂里十分暖和,隐约的一股汗酸味让教堂显得非常窒闷。教堂里没有座椅,不会绊到马匹,除了墙上嵌了一座小神龛以及原本的祭坛,教堂里空无一物。马儿闻到人的气味,神经紧绷,但还不至于烦躁不安。我一边注意马,一边走回门口,探出头去。
没人晓得福尔柯克丘的战况。此起彼伏的炮火在黑暗中闪烁,我听到金属敲击声,偶尔传来大炮零星而微弱的沉闷轰击声。有人受伤发出惨叫,声音如风笛般尖锐刺耳,与战士操着盖尔语的嘶吼声大不相同。接着风向又变了,我什么也听不到,又或者本以为自己听到什么,但其实只是风在厉声嘶吼。
我没有看过普林斯顿潘斯的战斗。我习惯了大军带着坦克和迫击炮的缓慢战斗,忽略了小部队带着轻型武器、近身激战时,战况如此瞬息多变。
第一个警告是近在咫尺处传来的呼喊。“tuchard!”伴着风声呼啸而至。我一直等到他们上山,才听到这句麦肯锡族开战时呼喊的口号,意思是高大的山丘。杜格尔部队中有些人被逼着朝教堂这个方向退过来。我缩颈进屋,但我虚掩着门好方便观战。
一小群人逃到山上来,从他们的声音和样子判断,应该是高地人。他们身旁飘扬着苏格兰披肩、须髯、头发,看起来像一团乌云欺近青翠的山坡,乘着风往山上迅速奔来。
第一个人撞进门里,我赶紧跳回教堂。教堂里一片黑暗,我看不到他的脸,但认得出他的声音。他一头往我的马撞了上去。
“天啊!”
“威利!威利·库尔特!”我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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