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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经过那么久的波折,已磨合出了默契。听他这一吼,立刻转身朝北边发足狂奔。尤其是吴定缘和太子,心有灵犀,一个朝西北,一个朝东北,居然分开跑掉了。
白莲教交给梁兴甫的任务,是擒杀太子;而梁兴甫自己的使命,是送吴定缘见他爹。这两个目标此时居然分开跑走,迫使他不得不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
即使是梁兴甫,为了选择也愣了约莫几个呼吸。那四只老鼠又逃出去几丈距离,眼看就要钻入雾里。梁兴甫歪了歪头,把腰开弩往地上一扔,朝着东北方向追去。
太子不会去救捕快,捕快却不得不保护太子。追到朱瞻基,不信吴定缘不过来。
夹道两侧的白莲教众纷纷聚拢过来,他们受了佛母谕令,要配合这么一尊杀神抓人。不过,这些教众只是没受过任何训练的普通民众,也没个章法,就这么乱哄哄地也跟着冲进雾里去了。
雾气里奔跑是极为危险的。且不说地面凹凸不平,万一有棵树或一块大石,很可能就会撞得头破血流,更可怕的是,没法判断前路何时中断成河岸。这种惶惑不安的心理,会极大影响到逃亡者的速度。
吴定缘睁大了眼睛,拼命地在灰白色的雾气里快跑。每跑出去一段,他都会放缓脚步,侧耳倾听。梁兴甫是绝对的死敌,吴定缘与他仇深似海,他压根没打算脱逃,而是想设法利用这个环境反杀回去。
可让他失望的是,身后没有传来脚步声。很明显,梁兴甫选择去追太子了。缭绕的雾气,勾勒出一张恶意嚣张的面孔:“救还是不救?现在轮到你来选了。”
吴定缘狠狠咬住腮肉,改换了方向,朝着东北方向跑去。跑着跑着,他看到前方模模糊糊有一道人影,再一看,原来是苏荆溪。她孤身一人朝着北边小步快跑,但动作很谨慎,于谦并不在身边。
吴定缘几步赶过去,问她看见太子没有。苏荆溪摇摇头,说刚一进雾里就跟于谦失散了,周围什么人都没碰到,所以她决定先去北边看看。
吴定缘匆匆道:“你还有你的事情,还是离开吧。今夜形势凶险至极。我护不住你的性命。”苏荆溪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道:“你总算学会诚实表达对别人的关心了,这很好。”她顿了顿,又换了个口气:“你只要保护好太子就行了,我自有分寸。”
“你……”
他知道苏荆溪手段犀利,可前提是有足够的时间准备。这种雾中的乱战,她纵然医术通天也没用。这时东北方向传来一声怒吼,吴定缘只好丢了一句“好自为之”,匆匆朝那边跑去。
他跑出去百步左右,忽然发现前方被一道沙土夯实的堤坝拦住,无路可走。吴定缘知道这是走到头了,这条堤坝应该就是里运河的边岸。他迅速爬上堤坝上方,雾气之中,先看到一棵几乎已萎死的枯树,枯槁的枝条半垂半展,有如一具骸骨在拼命挣扎。旁边不远处,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正掐着一个人的咽喉,把他半举到空中,与枯树叠成了一幅奇诡的画面。
看来朱瞻基运气实在糟糕,刚跑到运河旁边,便被梁兴甫逮住了。
吴定缘情急之下,就手把铁尺朝着梁兴甫丢过去。他算准了投掷方位,铁尺直瞄着对方的眼睛刺去。梁兴甫不得不分出一只手来,把铁尺拨开。趁着这个空当,吴定缘逼近了数步,整个人用背部猛然撞去。
可他明明距离梁兴甫还有数十步远,只听“咔啦”一声,这一撞竟撞到了那一棵枯树上。梁兴甫转过头来,眼看着那枯树随着吴定缘半倒下去,翻露出鬼爪一般的树根。
梁兴甫本想把注意力转回手里,送太子走完最后一程。可树根处的大坑向外伸展出数道裂痕,堤面像窑中正在开片的瓷器。才短短几瞬,其中一道裂缝便延伸到他的脚下。
吴定缘原先在应天府时,办过一个奇案。一个修横溪河堤的民夫杀害了里长,连夜把尸首埋进了沙堤。谁料工部主事以次充好,用了劣质河沙,导致那段堤坝甫一建成便即开裂,把尸首暴露出来。
刚才吴定缘一登堤顶,便立刻注意到这夯土面有一道道横纹,与横溪河堤差不多,一看就是土劣夯疏。而堤上居然还有一棵树,树根必然会把夯土的致密性进一步破坏。于是他急中生智,硬把那枯树撞倒,利用根系翻转之力,把这一带的土块彻底撕裂。
那泥隙在梁兴甫脚下迅速开裂,整个地面都开始摇摇欲坠。梁兴甫不得不单手把朱瞻基放下几分,想转过身来,跳下河堤。吴定缘却从地上弹跳起来,一把抱住太子的双腿。
梁兴甫单手能把太子提起来,臂力可谓惊人,但再加上一个吴定缘,实在支撑不住。他哼一声,另一只手去抓那篾篙子,却不防数十枚合浦珍珠与几个银锭破空而来,正正砸中眼皮。这是吴定缘下了血本的绝地反击,梁兴甫双目被银锭和珠子砸中,一阵剧痛,手里动作缓了几分。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地面的开裂偏偏停止了。土性随意,蔓延开裂的方向无迹可寻。梁兴甫觉得脚下一稳,手里的力度立刻恢复,一下子便掐住了吴定缘的咽喉。他刚才已经扔光了身上所有的东西,至此再无办法,只能乖乖被抓。
梁兴甫一手抓太子,一手掐私敌,宛若一尊战神矗立在堤坝顶端。他全身肌肉紧绷,只消再过十数个呼吸光景,便可以一次解决两件大事。
“世如火狱,有生皆苦。”
梁兴甫喃喃说着。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梁兴甫回头望去,看到一个女子费力地爬上堤坝,发髻散乱,呼吸很粗,显然很不习惯这种场合。他一眼便认出来,是那个给太子看病的女医师,似乎朱卜花的死也跟她有关系。
但这种程度的威胁,梁兴甫根本不关心。看她的体格,随便吹口气就倒了,不怕作出什么妖来。苏荆溪爬到顶上之后,并未靠前,也没求饶,只是把乱发从额前撩起,垂头默然不语。
梁兴甫只当她无计可施,继续专注于双手施力,而他的嘴里,开始喃喃地念起超度经文来。吴定缘和朱瞻基眼目突出,口中呵呵,四条腿无力地踢蹬着,状如两只战败的五月文虫。
在更远处,杂乱的脚步声也在接近,看来是白莲教众们也追过来了,教众们拥到堤坝下面,乱哄哄地议论了一阵,开始向上攀爬。
这时苏荆溪终于抬起头来,露出一抹明艳的笑意。可惜梁兴甫不知道,这笑容几天前在神策闸前展现了一次,只有朱卜花有幸欣赏到了一次。
“病佛敌,我一直很好奇。要什么样的经历,才会变成你这样的人。”苏荆溪也不管对方是否有回应,就这么饶有兴趣地说下去,“你为何执意要送吴氏一家归西。是什么道理,促使你要灭掉恩公满门?”
梁兴甫看向苏荆溪,还从来没有人——包括昨叶何在内——敢直面他挑出这个问题。这个小姑娘,居然敢这么放肆地说出来,这让他既恼怒又好奇。
“我刚才听到你在念经。只有三种人才会在杀人前念经,一种是良心未泯的虚伪之徒,只求行凶时能把良心压下去,不致捣乱;另一种则是读错了经的笃诚修士,真心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是大功德;还有第三种人……”
梁兴甫的双手依旧扼紧两人,但他的目光确实被苏荆溪卖的关子吸引住了。苏荆溪敲了敲自己的脑壳,道:“第三种人,就是神病之人。这种人肉身健壮,而病在元神,在百节,在髓海,疯癫痴癔,皆出于此。”
梁兴甫双目凝视,这是在拐弯抹角骂他是疯子吗?
苏荆溪轻轻叹了口气:“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我们每个人,都有心疾。就好像这堤坝,看似结实,其实往往只需要轻轻一施力……”还没说完,苏荆溪左足在地上一顿。那本来已停止开裂的土隙,像冬眠被惊醒的蛇,又一次昂起头颅。
原来她刚才一番话语,只是在吸引梁兴甫的注意力,心中却在暗暗计算裂隙的形状。分叉之处,定力必弱,枝杈愈多,定力愈散。苏荆溪要做的事情,就是走到那个枝杈伸展最多的点,踏下去。
这里的夯土坝体刚刚被吴定缘一番翻弄,只达成了一个脆弱的平衡。这次被苏荆溪再次踏中节点,四两拨动千斤,平衡彻底崩溃。
密密麻麻的裂隙,瞬间遍布整段堤坝,像一群骑兵切入松散的军阵。士兵们尖叫着、惨呼着,在铁骑的驱赶下纷纷逃跑,阵势一下子分崩离析,形成了声势惊人的溃散。伴随沉闷的声音,大块大块的土石彼此脱离、碰撞,结构已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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