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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认命,不想死。
他们已经在这里被关了十多天,具体的日子从换到这座幽暗封闭的牢笼里开始,就计数得没那么准确了。所有的通讯、计时、医疗工具,甚至是身上的一包纸巾都被搜刮没收,看不到太阳东升西落,不定时开启的大门透进来的光线刺激着久处黑暗中的眼仁儿,往往还分辨不出门外的世界今夕何夕,大门就会再次关闭,
饥渴、恐惧、绝望裹挟着愈加脆弱的神经,苦不堪言,度秒如年,若是自己再不给自己提口气,怕是难以为继。
最开始的几天,他们也是受到过礼遇的,但如今的处境,亦在南弋预料之中。
有些事,冥冥中大概自有天意。
当病人家属辗转联系上基地负责人,希望他主刀手术的时候,还没到南弋这一关,负责人率先予以拒绝。虽然作为公益医疗组织,救死扶伤于危难之中是行动宗旨,但一切也要遵章办事。用大家的话说,心太软的人其实做不了这一行,当你目之所及的土地上到处是破败的建筑和被疾病伤痛摧折的人群,靠一腔热血,是徒劳无益的。
每个医疗队有自己既定的援助项目和周期,像南弋这种稀缺的外科主刀医生虽然经常是哪里需要哪里搬,但那也是在组织协调范围之内,综合考虑排期、环境、病情、人员设备配套、其他因素等一些列外在条件,综合取舍。而这个病人,被拒绝的原因便是在其他因素之中。
但家属锲而不舍,通过另外的渠道联系到总部,病人的资料迂回曲折还是递到了南弋手里。
总部给了点压力,基地负责人替他扛了一回,但这种情况之下,医生有一票否决的决定权。政治元素是最为令人头疼的变量,尤其是在形势最复杂的关头,病人家属已经没有安保能力,弄不好,不仅是医生本人,还要连累团队。但斟酌再三,南弋最后还是答应了。仅仅因为小姑娘的病例上清晰地记录着,九年前,她出生三个月之后,第一次经历的抢救手术,是南弋的父亲亲手做的。所以,这一回,南弋做不到袖手旁观。大约,这也是家属执意联系他的缘由吧。
等待手术的小姑娘叫妮雅,家乡在东亚一个动荡的国家。她短短不到十年的人生,经历了异常的跌宕起伏。三岁之前,她出生在本国,父亲身居高位,母亲名门闺秀,她是最小的女儿,备受宠爱。即便疾病缠身,但治疗及时,被照顾得妥帖,顺利成长,无忧无虑。一场动乱打破了往日的格局,国家四分五裂,她的生活从此天翻地覆。之后,她随父母政治避难,流亡于世界各地,留在本国的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先后遇难。
就在三个多月之前,又一场政变重洗了国内格局,女孩父亲作为具有象征意义的人物再次被多方聚焦。内外博弈,波诡云谲,局势每一刻都在变化,福祸难料。
终于在手术方案确定前两天,所在国临时政府顶不住压力,以利益交换的形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他出卖给了国内的敌对势力。
所以,武装部队从天而降的时候,隐蔽的简陋的手术间里,手术正在进行。
当然,所谓的敌对也不一定便是你死我亡。在平民百姓的世界里,尚且没有永远的敌人,何况是政客。
进一步或许撕破脸,退三尺亦可能相得益彰。
因而,最初,对方是于强势中给予了一定礼遇的。手术没有被打断,但完成的并不顺利,病灶位置隐蔽,比预计中复杂。术后,在女孩父亲的争取下,带队军官与国内当权者商议,承诺配备医疗团队,即刻启程前往第三方国家秘密谈判。
这个阶段,南弋是有机会退出的。他考虑了几分钟,送走了自己的助手和护士,独自留下。女孩很可能在几天之内需要进行第二次手术,风险极大。而就算是业内顶尖的专家,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接手,他是唯一最适合的人选,没有半途而废这个选项。
他心底非常清楚,从这一刻起,他的性命就与这个颠沛流离的家庭绑在了一起,也许柳暗花明,为职业生涯又添浓重的一笔,或者,悄无声息,埋葬于不为人知的某个角落。这些,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他只是一个医生,所做出的是基于职业和人性的选择。
女孩从角落里挪动了几米,坐到南弋身旁。她的第二次手术效果良好,并且在双方拉锯谈判阶段得到了充足的资源,身体恢复得很快。
可旦夕祸福,幸与不幸,如何界定。
在那之后,形势急转直下,先是每天早上离开的父母,晚上不一定会返回。后来,身边剩下的一个秘书和照顾她长大的阿姨被带走,再也没有回来。几天之后,他们被关进这样一个封闭的监狱,两个房间一个客厅,角落里有一个小卫生间。有窗户的那个房间被锁上了,另外一个里边放着一个狭窄的小铁床。南弋让女孩睡在房间的床上,但也仅有这点照顾而已,没有被褥枕头,连基本的食物和饮用水也没有稳定保障。
经过这十天半个月的相依为命,妮雅对南弋从最初的陌生忌惮,到唇齿倚靠。小女孩很聪明,也学会了在南弋将匮乏的淡水和食物让给她时,撒谎说自己吃不下。只是,她成长于颠簸的环境又体弱多病,没有很多额外的时间用于学习,日常生活中和父母用母语交流,学了一点藏匿地区的方言,英语磕磕巴巴能说的很少,她和南弋之间语言沟通困难。
此刻,两人并排坐在客厅地面上,倚着墙壁。妮雅昏昏欲睡,她康复期需要服用的药品和营养剂早就断了供给。从大约两天前开始,逐渐降低频率的最低保障投喂也彻底取消。
这是很危险的信号,南弋心知肚明,他们没有沟通过,他不确定妮雅猜到多少。任她再早熟懂事,毕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刚刚从病魔手中逃脱,即落入死神的下一个圈套,何其残忍。
不多时,妮雅手支着脑袋,杵在膝盖上,睡着了。这是一个不怎么舒服的姿势,大抵也睡得没有那么踏实。小姑娘断断续续重复着梦话,南弋仔细听过去,有一句是:“nan,i’afraid”这是要在心里重复多少遍,才会在睡梦中,用自己不那么熟悉的语言说出来。
可实际上,这些天他和妮娜断断续续比划着的有限交谈中,她不曾说过这一句。南弋猜测,生于这样的家庭中,她是不是自打懂事起,就被教导过,是不可以直言恐惧的。
不知道又过了几个小时,大铁门再次开启,这一次吱吱呀呀,两边的门扇都被拉开,但没有强烈的阳光射进来。
外面的世界同样漆黑一片,只有一辆军用车驶离不远留下的微弱光亮。妮娜的父亲手里提着一个油灯和几张纸,她的母亲带着看起来沉甸甸的篮子。
两人走了进来,大门在他们身后轰隆一声闭合。南弋随之眨了一下眼睛,他听到了命运审判的声音。此时此刻,心头除了尘埃落定的沉重之外,亦突兀地升腾起一点点庆幸。他欣慰地看到他们夫妻两个人一同回来,一家三口聚在一起的画面。职业使然,在极致的贫困和生死线上,他见过太多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背叛与抛弃。在人生的终点,目睹些许美好的情感,不失为一种安慰。虽然,他并不置身其中。
由于油灯的光亮,房间里终于不再是一片黑暗。
男人很有礼貌地向南弋道谢又道歉,邀请他一起用餐。他一直是这样温和而体面的,即使这几天下来,脸部有明显得凹陷和黑眼圈。女人也依旧浅笑嫣然,只是,望向女儿的目光中,隐隐透露着深深的愧疚与不舍。但她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说,就像之前任何一个曾经平静的夜晚一样,和女儿一起吃饭,陪她洗漱,给她梳头发,哄她一起安眠。
男主人目送母女二人进入房间,替她们带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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